第一章 出走的困境 第三節 家園情結:冰心與楊絳(2 / 3)

《西風》中一個投身事業的女子秋心在船上偶遇十年前追求過自己的已婚男人遠,而出現的細膩的內心變化。當年的秋心一心追求自己的事業,“想到自己遠大的前途,似乎不甘心把自己多年來的教育和培訓拋棄了,來做一個溫柔的妻子。”然而十年後的重逢卻讓秋心對當年的選擇發生了懷疑。秋心看見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的遠依然很年輕,而自己“發上的塵土,眼邊的黑暈,和臉上困乏憔悴的神情。”因此萌生出心酸悲戚,她也明白,這種悲傷落寞心情的產生並不是因為後悔。“在決定了婚姻與事業之先,我原已理會到這一切的……,這不是遠,是這一年以來的勞瘁,在休息中蠢動了起來,是海行,是明月,是這浪漫的環境,是我自己脆弱的心情……”小說中秋心在思考她的演講題目:婦女兩大問題——職業與婚姻,實際上也正是小說思考的主題。這是冰心在很多小說中所思考的問題,關於家庭、婚姻。冰心認為職業與婚姻是決不相容的兩條道路,選擇其一必要拋棄另一個。

結了婚的遠是一個體貼的顧家的好男人,在船靠岸的間隙,他上岸去給妻子買花邊,給孩子們買葡萄,他的妻子年輕美麗,當然是不用工作的。他的家庭幸福美滿,對比起來,秋心十年勞碌,為工作奔忙,卻隻有日漸衰老的容顏和落寞枯澀的心情。兩相對照,褒貶不言而喻。冰心讓秋心感歎道:“什麼是光明之路?走著真的光明之路也和這淩波微步一樣不可能,昨天看去是走向遠大快樂的光明之路,今天也許是引你走向幻滅與黑暗……十年前看去是光明之路,十年後……”而小說結尾處的蕭瑟西風和秋心呆然的臉又與遠的妻子歡迎的熱鬧親密的場麵形成一個鮮明的對比,讓人想起作者隱含的感歎:假如十年前秋心答應了遠的追求,那麼這溫馨美好的一幕不就屬於她了嗎?

冰心作為問題小說的開創者之一,她也一直以敏銳的目光在觀察著社會生活的方方麵麵,並給予了犀利的揭示與批判,比如對社會的腐敗,人性中的虛偽等。《去國》以一個留學美國八年的青年英士的視角展開敘述,對社會腐敗的批判是其寫作的主要目的。英士去國八年,滿懷報國理想回到國內,期望能以所學回報祖國,一回國,先在父親那裏被潑了冷水,父親說國內忙著打仗,應酬,早已國庫空虛,所有建設都處於停滯狀態。到北京去的路上,大風揚塵,草木萎黃,乞丐無數。父親舊友某總長說:“現在部裏人浮於事,我手裏的名條還有幾百,實在難以安插。外人不知道這些苦處,還說我不照顧戚友,真是太難了。”寫出官場之腐敗,走後門托人情。沒有人情的都在裁撤之內。借助父親關係好不容易才謀到一個虛職,卻是無事可做,看到許多同為留學生的青年在虛度時日,每天在公寓裏打牌、鬧酒、發牢騷、批判社會,將曾衝天的誌向和才學都消磨殆盡,漸漸將自己變成所批評的腐壞社會的一部分。這使英士十分苦悶,“半年之中,百般忍耐,不肯隨波逐流,卷入這惡社會的漩渦裏去。不想如今卻要把真才實學撇在一邊,拿著昂藏七尺之軀,去學那奴顏婢膝的行為,壯誌雄心,消磨殆盡,咳!我何不幸是一個中國的少年,又何不幸生在今日的中國……”“祖國呀!不是我英士棄絕了你,乃是你棄絕了我英士啊!”於是他決定去國離鄉,因為與其在國內虛度光陰,沾染上壞習慣,還不如去外國做一點實事。“我盼望等你回去時候的那個中國,不是我現在所遇見的這個中國,那就好了。”是小說留下的一點希望。小說同時還有一個隱含視角,英士的父親朱衡原是一位激進的革命分子,他散盡家財,將生命拋之度外投入共和革命,卻對現實的黑暗無能為力,發出絕望之歎。“當年的辛苦,都成了虛空。”

二、溫厚的楊降

楊降28一落筆知識分子和女性題材,楊降立刻如魚得水,那種俏皮幽默,老辣犀利與錢鍾書比起來也是不遜色的。《小陽春》裏四十歲的俞斌博士不滿意家庭的沉滯,被一位俏麗的胡小姐所吸引,來了一段婚外戀,借以討論中年夫妻如何相處的問題。“惠芬是好太太,頭等好太太,可是一個女人,怎麼做了太太便把其他都忘了?太太便不複是情人,不複是朋友,多沒趣!她這樣就滿足了。做個好太太,稱心如意的發了胖,準備老了!俞斌覺得自己的發胖,全是太太傳染給他的。難道胖不會傳染嗎?她心平氣和,感情懶怠,影響了自己,便也發胖了。”這一段議論真是精彩,寫活了中年夫妻的病症之所在。在平穩安適的生活中失掉了激情,忘記了愛的保鮮。在俞先生心中湧著陽春的激情時,妻子還在為日常瑣事忙碌。因此他迷上黑裏俏的胡若蕖。“白是沒有感情的顏色。黑,表示含蘊著太陽的熱——或者——像一朵烏雲,飽含著電。”這樣的比喻精妙動人,充滿智慧。她對胡小姐的描寫:“她黑得靜,軟,暖和,像一朵堆絨的墨紅洋玫瑰花苞。”簡簡單單一句話就傳神地捕捉到了她的神采風貌,用感覺來激發讀者的感官。而俞先生與胡小姐之間,把胡小姐比作“飽含著電的烏雲”,而俞先生“話像一支顫巔的銅絲,等候著觸電”,令人啞然失笑的同時不能不佩服寫作者敏銳的感覺。因而他看來看去,隻看見妻子冰凍的眼,充滿殺氣的眼,呆滯黯淡得無光無色的臉,毫無趣味的行為舉止。與之對比的,胡小姐處處時時都顯得情趣盎然,她的活潑伶俐的臉,時不時扇下的濃長睫毛,一笑一亮的烏黑眼珠,半含羞半撒嬌式的說話,俏皮的飽含雙關語的情書,都含著危險的誘惑,“美人才調太玲瓏”。她有本事隻一封短短的信就撥弄得俞先生半夜無眠“他閉上眼睛,抓住這個字,嵌下那個字,把半個恬靜的夜,塗抹成一幅字跡模糊的詩稿。”這樣的語言近似於詩。

俞先生的掙紮和對春天的渴望,是一個充滿激情的人對生命的渴望,而俞太太未能配合他這渴望,胡小姐對他的引誘使這股激情淌出去了。他的迷惑和掙紮是生命的迷惑,人生苦短,歡樂日稀,為著生存、前途、事業苦苦打拚,將原本屬於春天的日子過成了苦行僧似的掙紮,等終於站穩腳跟,有了閑心和閑暇時,又走向中年。所以他的思考又切向另一個主題:人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人生的意義和價值在哪裏?有聲望有成就的俞博士沒有深思這些累人的哲學問題,而是希望在俏麗活潑的胡小姐那裏揪住春天的尾巴,在即將逝去的青春裏找到些活力和激情。

俞先生渴望生活中有新鮮的刺激,一再被胡小姐誘惑,卻又害怕妻子多心,時時處處在妻子麵前小心翼翼,又常常懷疑這份感情的真實性和可信性。“俞斌對於戀愛,恰像老年人對於生命,隻企求安逸的享受,懶得再賠上苦惱掙紮。我亦陽符滿腹中,可是要他再運用機智,太麻煩些。”況且妻子分明是好妻子,也是從戀愛而結婚的,給他生了兩個活潑生動的孩子,雖說少些情趣,但也是不肯太對不起她的。這正是中年俞斌的矛盾之處。愛情於他不再是一個單純的快樂,而是一個需要反複權衡的事情。

俞太太的塑造也別有深意。她原本心滿意足地做她的好太太,相夫教子,忙裏忙外,瑣碎的生活磨損了她的浪漫嬌俏,在丈夫為前途為學問苦苦打拚的時候,她何嚐不是一樣在為生活苦鬥?她性情柔和但也倔強,對丈夫的變化比較粗心,但也留意到了他的輕狂。最令人心酸的那個花和糖的誤會,俞斌買了大束玫瑰和大匣子糖去討好胡小姐,卻撞見胡小姐和自己的學生在一起親昵談心,尷尬地抱回家,結果家中的傻妻子誤認為是丈夫在向自己請罪,開心得心花怒放,並懺悔自己連日來在心上冷落了丈夫,巴結地陪丈夫去公園散步。遇見正在等俞斌的胡小姐,俞太太為在情敵麵前展露幸福而得意洋洋。殊不知,“情人間的誤會,好比木柴上的根節,著了火燃燒得分外旺。兩汪淚,一個吻,俞斌和胡若蕖的交情,又斬進一關。俞太太還自滿自傲的兀坐在太太寶座上。”這段話表麵上看是對俞太太的揶揄嘲諷,實際上蘊含了一個女作家對女性的同情和理解。被背叛、被欺騙的妻子形象躍然紙上。所以當她從丈夫兜裏翻出大疊情書時,她的痛苦和憤怒才會哄的一聲燃燒起來。“她成了無人需要的多餘的東西,沒有一滴眼淚潤澤她心上的幹枯煩躁,隻覺自己是脫了仁的殼,去了酒的渣滓。”在那短短的時間裏,她的思緒翻了好幾個來回,一時覺得要丟棄丈夫,“他也隻配跟那黑毛女人混去”,一時又不甘心,“為什麼?倒讓她!沒那麼容易!我做棄婦免她做姘婦!”而且還要為孩子著想,“得實行伊索寓言中占據馬槽的惡狗。”可是一轉念,又覺得無限煩厭,“做一個太太什麼好?害怕別人搶了地盤去?她得占據這地盤,把自己攪拌在柴米瑣碎中間。丈夫的世界,她走不進。孩子的世界,她走不進。用剩了,她成了累贅。俞太太覺得不服氣,什麼地方錯了?也許錯的是她自己,女人自己。”這段描寫寫活了作為中年妻子的感受,是女作家站在女性立場上發出的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