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活的磨礪中,她失去了追隨丈夫小陽春的浪漫。丈夫有了外遇後,她的矛盾憤怒和委屈無處訴說。她沒有足夠的智慧理清事情的原委,也無法讓自己假裝冷靜,去幹練地處理這件事。“隻覺得無限煩倦”。於是披衣出門,卻又無處可去,隻好去了平時丈夫帶她吃過點心的地方去吃飯,本想賭氣款待一下自己,卻隻叫了一碗麵,對著這碗麵撒下了傷心的淚水。在街上閑逛覺得無聊,看戲也覺無味,天又下起了雨,隻好回家。這一段描寫也足夠精彩傳神,作為一個賢妻良母型的女人,俞太太已失去了自我,她早已將自己和這個家,和丈夫、孩子融化在了一起。所以一旦這個家有一丁點風吹草動,她就不能適應,也已經失去了獨自取樂的能力。這種依附性是在安逸的日子裏體察不到的。所以她此時的悲哀不僅僅是丈夫的背叛,還應是自我生活能力的喪失。
楊降沒有就此寫下去,想來善良的她已不忍心寫下去,於是來了一筆很突兀的轉折,誤入歧途的丈夫忽然迷途知返,主動放棄了他的春天,勸說胡小姐和陳謙訂婚,自己回歸了家庭。“十月小陽春,已在一瞬間過去。時光不願意老,回光返照地還掙紮出幾天春天,可是到底不是春天了。”這樣的峰回路轉給小說收了尾,也帶給讀者幾許放心。可是這樣的結尾對於那樣精致的前半部分和深婉細巧的心理描寫,卻是一個令人惋惜的敗筆。作家完全可以再寫下去,寫成一個更深刻更有社會意義的作品。怨而不怒,哀而不傷,溫婉敦厚,這是楊降作品的一個重要特色。用筆簡約而刻畫精細,語帶譏誚而內蘊溫厚,既有對中年人生活的同情,更有對女性尤其中年女性的憐憫和理解。這篇寫於四十年代的短篇小說已露出楊降作為傑出小說家的鋒芒。
比較而言,《“大笑話”》的諷刺意味濃厚了許多。溫家園中王世俊博士去世兩年後,他的寡婦夫人來臨。結婚七八年而陳倩還是首次來到,在溫家園引起一陣騷動。安排宴會,貌似熱情的人們各有各的打算。逸群熱心為陳倩說媒,要把當年鍾情自己而後移情朱麗的單身漢趙守恒介紹給陳倩,而朱麗眼見自己的情人迷上陳倩心懷憤恨,又偶然撞見陳倩與逸群的丈夫林子瑜很親密。於是巧作籌劃,設下陷阱,讓眾人抓住他們作奸犯科的證據,使陳倩成為一個大笑話,無臉再呆在溫家園。反諷的是,林子瑜還是有名的民法教授,能紙上談兵,卻不能給自己主持公平。可以說這個小短篇從一開始就落在人性之惡上麵。
楊絳把這個故事發生地點放在溫貝子墳園,是很有戲謔的諷刺意味的。這些人的居所就是墳堂。而進入這裏的人員看似要求很嚴格,“社員資格要求雖嚴,標準很難捉摸。”實則都是庸碌之輩。“誰進得溫家園,仿佛蛆蟲鑽入奶酪,夠鑽一輩子的,所以忘了園外還有一個世界。”王世俊生前總向人吹噓夫妻和美,到京七八年卻沒把夫人接來,而與自己的助手打得火熱。這些所謂的高級知識分子和他們的夫人成天琢磨的並非學術,而是家長裏短,別人的風流豔情。周逸群和幾位夫人精心策劃,打著“為了平旦學社的榮譽,為了朋友的前途,為了照顧丈夫同事的寡婦”的旗號,是為了打擊朱麗,認為陳倩隻是一個美麗的傻女人,可以當作一個利用的工具。正如書中人物李淑君所說:“這裏的太太們心眼兒多,嘴又貧,慣愛造謠汙蔑,顯得隻有自己第一。”
朱麗這個人物形象很生動,有對女性弱點的鞭撻。她美麗並以美麗為資本在幾個男人中周旋,自己有丈夫,卻牢牢操控著情人。為了不讓趙守恒與陳倩相親成功,不惜使出卑劣手段,製造陷阱,讓眾人誤會陳倩與林子瑜有奸情,以此逼走陳倩,讓她和周逸群都成為“大笑話”。陳倩和林子瑜原本純潔的真情被拉入汙泥。其手法並不新鮮,但發生在知識女性——至少知識分子家眷中的故事還是有幾分深意的。
《洗澡》是楊降唯一的一部長篇小說,1988年出版。小說分為三部分“采葑采菲”、“如匪浣衣”、“滄浪之水清兮”。
第一部分用兩章的篇幅講餘楠如何被胡小姐和她手中的官帽迷惑,意欲拋棄妻女與她同去國外,卻因過於慳吝而被胡小姐拋棄的滑稽故事。餘楠留過洋,在雜牌大學當教授,也寫些散文、小品之類,“他的特長是快,要什麼文章,他搖筆即來。”“他捧得住飯碗,也識得風色,能鑽能擠。”四十歲的餘楠有一個至為賢惠的妻子宛英,兩人青梅竹馬,孩子已上大學,卻又纏住一個胡小姐,“口口聲聲說要和胡小姐正式結婚,卻總拖延著不離婚”。楊降用戲謔的口吻描寫餘楠和胡小姐的這段情,他們各懷心思,胡小姐要一個拿得出手又轄治得住的體麵丈夫,而餘楠不過是想婚外偷腥。隻此一筆寫出餘楠這個高級知識分子的輕浮冶浪。出國謀職無望轉而接受宛英的建議北上,來到北平國學專修社。這才開始進入小說要敘述的主要生活場景。
長得像“俊俏的河馬”的施妮娜,連基本的文學常識都十分欠缺,且為人十分專橫霸道。她一出現在小說裏就在向房屋捐贈人的女兒姚宓發難,要求她開放父親的藏書室,理由是:“既然借公家的房子藏書,為什麼不向群眾開放呢?”而姚宓不生氣也不發怒,而是靜靜地說:那間房還沒有捐獻給公家……裏有善本,孤本,還沒編目、登記,所以不外借,不開放,說得氣焰囂張的施妮娜無計可施地走了。長了一雙媚眼的大學畢業生薑敏“當麵奉承,背後挖苦,上麵拍馬,下麵擠人。”施妮娜的小生丈夫汪勃,“一張嘴像漏水的自來水龍頭,滴滴答答不停地漏水。”
小小圖書室也鬧開了人事紛爭,餘楠和施妮娜都在窺伺圖書室主任的職位,而做了幾年圖書工作且捐了許多書的姚宓則被踢了出來。分組就是拉幫結派,“人人為自己打小算盤,拉攏關係,打擊對手。而要姚宓要將自家的書要捐贈圖書館還得偷偷摸摸,玩閃電戰術。不然就可能捐贈不了。就像羅厚說的:“善本,孤本,拿到手裏就有利可圖,想占便宜的壞人多著呢。還有更壞的人,自己占不到便宜,搗搗亂,製造點麻煩他也高興。公家裏糊裏糊塗的,你偷了他的,他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心痛,越是白送的他越不當一回事。”姚宓平時的筆記手稿被陳善保借去學習,又落到餘楠和施妮娜、薑敏手中,成為他們批判的靶子,他們集體拚湊出一篇洋洋四五萬字的大批判文章,署名汝南文發表。餘楠扣住姚宓的手稿不還,振振有辭:“稿子不是你的私產,那是工作時間內產生的,我不能和你私相授受。”
第三部分才正式寫到“三反”——洗澡。就像朱千裏所理解的那樣,“這和我全不相幹,我不是官,哪來官僚主義?我月月領工資,除了工資,公家的錢一個子兒也不沾邊,貪汙什麼?我連自己的薪水兒都沒法浪費呢?”很多知識分子置身事外。然而不能。從領導開始進行示範檢討,把自己罵得狗血噴頭,否則在群眾看來還“不老實”。這種對自己的痛罵是“本人自覺自願”,因為“改造自我,是個人對社會的負責,旁人不能強加於他。本人有覺悟,有要求,群眾才能從旁幫助。如果他不自覺,不自願,捂著自己的爛瘡,那麼。旁人盡管聞到他的臭味兒,也無法為他治療。所以每個人首先得端正態度。態度端正了,旁人才能幫他擦洗汙垢,切除或挖掉腐爛肮髒或見不得人的部分。”這裏有幾個關鍵詞:“改造自我”:認為舊知識分子是有原罪的“最腐朽肮髒的人”,背負著沉重的包袱,想要出成果,發揮作用,就必須拋掉包袱,而拋掉之前要在大眾麵前解開來看看,讓大家幫助你。“群眾”:這是一個指代內容不明晰的詞,但也有著嚴格的階級識別標識,不是所有人都能當群眾,但成為了群眾就被賦予了極大的權力,即被認為是最智慧、眼睛雪亮的、能批判舊知識分子功過是非的人。“站到群眾的對立麵”則是一件非常危險可怕的事情。就像朱千裏所認為的那樣:“革命群眾,像千裏眼,什麼都看得見。”
那些需要“洗澡”的先生們一個個擔驚受怕,如過刑堂。朱千裏這個人物形象最有意思,在被壓製時,他怪話連篇,頗有幾分勇氣,可是領導一到家去看望,“受寵若驚,一下子變得綿羊般馴順。”輪到他洗澡的時候,一口氣給自己加上十幾條大罪狀,結果被群眾呼口號,醜化運動,戲弄群眾。朱千裏是“原先灰白的頭發越顯灰白,原來昏暗的眼睛,越發昏暗,再加失魂落魄,簡直像個活鬼。”而他的檢討被轟下台後,“朱千裏像雷驚的孩子,雨淋的蛤蟆,呆呆怔怔,家都不敢回。”朱千裏第二次洗澡,掏心掏肺地把自己心裏話講出來,仍被呼口號,一氣之下吃安眠藥尋短見,又被救了回來,牆上貼滿標語“不要耍死狗”。而餘楠“茶飯無心,隻顧在書房裏來回踱步,覺得心上壓著一塊石頭,他簡直像孫猴兒壓在五行山下,怎麼樣才能從山石頭下脫身而出呢?”但是他嘔心瀝血寫出來的檢討稿、厚貌深情的表演不到一半被群眾哄下台來,認為他拿雞毛蒜皮來搪塞。在渾身寒冷的反思中,餘楠認為是陳善保告了密,因此一輩子都不原諒他,沒讓餘照和善保成親。在餘楠恐懼的人中加上了自己的親生女兒和“非常進步的兒子”,因為他們也是可能揭發他的人。
洗過澡來重新評定工資級別,為了多給自己加點工資,“可熱鬧了!有的冷言冷語,譏諷嘲笑,有的頓腳叫罵。麵紅耳赤,還有痛哭流涕的”而丁寶桂說:“洗傷了元氣了!洗螃蟹似的,捉過來,硬刷子刷,掰開肚臍擠屎,一之為甚,其可再乎!”而洗澡之後帶給他們什麼樣的改變呢?“從此以後,坐穩冷板凳,三從四德就行。”實際上這種改造並不能對人的精神、靈魂有所觸及,醜惡內心的人並不會因此而幹淨而變好了。反倒是弄出了諸多人的醜態,看清了人性的弱點。小說在結尾用一句話輕描淡寫帶過:“當時文學研究社不拘一格采集的人才,如今經過清洗,都安插到各個崗位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