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曆史與反思 第二節、呼喚人性:戴厚英、嚴歌苓
一、《人啊,人!》
戴厚英44的《人啊,人!》的敘述結構是獨特的,它采用了在當年少見的眾聲喧嘩的敘事模式。每一節都以書中一個人物獨白方式展開敘述,書中幾個主要人物陸續登場,趙振環、孫悅、何荊夫、許恒忠、孫憾、奚流……他們都把心靈深處最真實最細膩的體驗和想法袒露出來,在書中形成一部動人的眾聲喧嘩但聲調諧和的交響樂。第一人稱是最易袒露心曲的敘述方式。每一個人,無論這個人是善還是惡,當他一覽無餘地展示自己的內心時,總是打動人的。這些心靈低語給全書罩上了一層哲思之光,使書中處處充滿思辨之美。雖然有些思考與時代貼合得過於緊密,但整體而言,那些思考是深刻的,對人生飽含洞察,比如在說到何荊夫的日記被公開時,作者借人物之口說:“是誰發明了這種階級鬥爭的方法?靠揭人隱私,靠發掘人的心靈中最隱秘的感情來致人於死地。”已經沒有個人,屬於個人的任何東西都可在瞬間被奪走,被公開展覽,無論是自己的財產、房屋或書信、日記,一切都鋪開在朗朗乾坤之下,任人評說。作家對這種以集體或強權名義的掠奪和展示表示了極度的憤慨。
小說的主要敘述線索是孫悅與何荊夫的愛情故事,而附著於愛情故事上的則是反右鬥爭灰色的時代背景。情愛故事顯然不是作家著力的重點,她隻是借一個好看的故事羅織了一張小說的網,目的是把自己對反右鬥爭,對人性、人道主義,對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進行一個細致而又深刻的梳理和思考。顯然,作家寫作的起點和目的是生態的,期望借這樣的梳理來建構一個友善、美好、充滿愛和關切的和諧的人際生態或說社會生態。
作家借人物之口說:“一場又一場劫難,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人們的心靈都弄得支離破碎了。每個人都需要重新認識自己、別人和一切。”在那個“被當作政治上不可接觸的人”的年月裏,“親戚朋友不上門,熟人碰麵而不理睬。”否則就是畫不清界線。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父母和子女可以互相揭發,青梅竹馬的愛人可以落井下石,忠心耿耿的下屬可以反戈一擊,什麼都成為理所當然,都被推諉給曆史,而自己不需要負一點責任。趙振環在孫悅被打成牛鬼蛇神正在苦苦煎熬時,一天一封信辱罵孫悅,要求劃清界線,並趁孫悅被關進牛棚之際把離婚證辦了。在政治運動中,就像許恒忠所說的那樣:“人就是動物,人類的生存競爭比一切動物都殘酷,因為他可以定計劃、有意識、有目的地去競爭,還可以把自己的低級欲望用漂亮的外衣掩蓋起來。”
作家非常看重“曆史”一詞,她在每一章的扉頁和 第一章每一節的開頭,都有一段或一句對曆史的個人領悟,她借奚望之口說:“大家都麵對曆史,讓曆史去選擇每一個人,也讓每一個人在曆史麵前作出自己的選擇,每個人隻能對曆史和自己負責。”現實是從曆史中孕育而出,任何現實都帶有深刻的曆史烙痕,而任何現實中的人都有曆史,都無法逃避曆史,而隻能在曆史創造、升華。
小說塑造了一係列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孫悅的堅強、獨立,對人友善,思想深邃的女性形象是全書的亮點。她本是一個澄澈優美的女子,反右鬥爭時,她堅持良知成了保奚派。然而她的正直善良卻讓她經受十多年的厄運,被關進牛棚,被罵作奚流的情婦,青梅竹馬相愛的丈夫與她離婚,留給她幼小的女兒和艱辛的生活,她曆盡辛苦將女兒養大。苦難使她更深刻地體察到人生的複雜,更加向往人與人之間的美好。在她的生活中,她最憤慨的是人們時刻關注她的私生活和由此而生的謠言。“汙水,汙水,隨便走到哪裏都會遇到汙水。特別是女人,又特別是像我這樣的女人。”用孫悅的口寫出了中國沉重的曆史因襲中女人的生存困境,傳統貞操觀、女性觀以強大的輿論力量左右著女人的生活,成為女人被攻擊,被誹謗的借口,阻礙優秀女性的發展。她眼中的愛情是純淨的,不能含任何雜質的,尤其不能把自己變成商品讓人家挑選。“在愛情裏,應該隻有互相吸引,而不應該有一絲一毫的買賣成分。”麵對何荊夫的愛情,她有過退縮猶疑,主要是因為愧疚,因為誤解,最後她終於選擇了聽從內心的呼喚。也在此時她發現她眼中的奚流,曾敬重的長者、校黨委書記是一個心胸狹隘,僵化呆板的人,經曆了文革後,“想不到曆史對於他隻剩下三句話:過去我有功,十年我有苦,現在我有權。”“奚流的職位恢複了,可是奚流這個人卻隻是恢複了一半,低級的、令人討厭的一半。”對政治劫難結束後某些政治人物的描寫,實際上是對某種政治生態的描繪。
何荊夫也是一個閃光的人物形象,他感情深沉,思想深邃,能吃大苦,也能出大成果。因五七年大鳴大放,說了一些尖銳言論而被戴上右派的帽子,淪落到社會底層成為一個流浪漢,十年的苦難並沒有磨去他性情中的美好,他對愛情的執著。他遊曆了大半個中國,做遍了各種苦活累活髒活,沒有放棄閱讀和思考,文革結束重回大學後寫出了厚重的《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一書。因此重獲孫悅的愛情。
奚望是奚流的兒子,是有思想的新一代年輕人,他看不慣父親思想僵化,攜私報複,總是當麵不客氣地批評他:“你什麼時候才能懂得人民給你權力不是讓你整人的,更不是讓你挾私報複的?”是他對反右英雄的父親說,你知道你功勞簿資本的背麵是什麼嗎?“是受害人的血淚。”並說,“一想到這些,我恨不得把天戳一個窟窿來透透心裏的氣啊。”“你整天想的是如何撈回這十年的個人損失,卻不想彌補自己給人民造成的損失。”這些犀利的批評出自“逆子”之口令人深思,而這些話能夠當著奚流的麵痛快淋漓地講出來,也隻能是奚望。他就像他名字所暗含的一樣,是中國未來的希望,是民族的優良種子,他有思想,敢於反抗,直言不諱,哪怕是自己的父親也不包庇掩蓋。
戴厚英在《後記》中的一段話很能代表八十年代初的作家們的心聲:“終於,我認識到,我一直是以喜劇的形式扮演著一個悲劇的角色:一個已經被剝奪思想自由卻又自以為是最自由的人;一個把精神枷鎖當做美麗的項圈去炫耀的人;一個活了大半輩子還沒有認識自己,找到自己的人。我走出了角色,發現了自己,原來我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愛有憎、有七情六欲和思維能力的人。我應該有自己的人的價值,並不應該被貶抑,自甘墮落為馴服的工具。……一個大寫的文字迅速推到我的眼前:人!一支久已被拋棄、被遺忘的歌曲衝出了我的胸膛:人性、人情、人道主義!”45
二、《雌性的草地》
筆者認為《雌性的草地》是生態女性主義視閾下的典型文本,在女子牧馬班的女性群體身上所遭受的酷烈的自然環境的迫害和政治為首的父權製中心文化的雙重迫害,二者形成固若金湯的厚障壁,將幾個花季歲月的女性囚禁其中,肆意淩虐。與此同時,在作者看來,政治操控下的知識青年來到草原,與其說是受教育,不如說給草原生態帶來了災難。
《雌性的草地》裏我們看見七個十八、九歲的姑娘騎著馬,趕著馬群意氣風發地出發了,一望無垠的草地上,我們看見烈日和嚴寒中的她們被折磨、被摧殘,犧牲了青春和美貌,與世隔絕,沒有愛情,沒有享樂,沒有正常人的生活,她們發下誓言,又把誓言燒成灰喝下去,為著這個誓言、責任、信仰,她們自覺自願地摧殘著自己,奉獻了自己的身體,甚至生命。我們為她們流淚感動,不是嗎?她們堅貞、頑強、勇敢,一次又一次地經曆苦難,戰勝苦難,成就精神的崇高。然而,回頭細想,我們的淚又化為驚涑,化為憤怒。這種英雄主義在我們今天看來是無謂的犧牲,是可笑的愚蠢,以幾個弱女子的赤手空拳去搏鬥險象環生的大自然,是對生命極大的不尊重。
雖然身處渺無人煙的草原深處,隻有幾個女孩子,但她們仍是一個政治的集體,“狠批私字一閃念”,所有的物品都是公共的。所以當某一人被集體孤立的時候,這是她最脆弱的時候。老杜、柯丹、毛婭都先後被孤立過,她們都承受不住這種被孤立。老杜搬到一破草屋中單住,後因救落入冰窖的馬差點死去,此時的她已瘦去了人形;柯丹拚命幹苦活兒累活兒用勞動來懲罰自己;毛婭嫁給了當地的牧工。
個人被湮沒了,這是一個紅色的女子牧馬班,是樹立的典範、標兵。然而她們畢竟不是一生下來就屬於女子牧馬班,她們來自不同的家庭,有不同的生活經曆和思想,也自然會在這個密不透風的集體圍牆中閃現出個人的微弱亮光來。柯丹與叔叔生了孩子,毛婭對性的渴望,小不點兒與獸醫亂倫的關係……都與愛情無關,在那個思想荒蕪,文化專製的時代,這些居然變成了不屈的向日葵,荒蕪中的一抹美麗,生活依然有故事,由於存在這些故事,文化專製對人性的壓抑才顯露出愚昧、荒謬和脆弱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