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曆史與反思 第二節、呼喚人性:戴厚英、嚴歌苓(2 / 3)

比如沈紅霞的故事,她懷孕的母親因為美麗在一次舞會上被將軍看中,一去就再也沒回家。幾個月後一個女嬰送還給父親。“父親說他恨極了”,恨誰呢?這裏隱藏著一個悲劇:一個被奪走妻子、女兒的男人的故事,一個“渾身縞素死一般沉靜的女人”“石膏雕塑般的女人”的故事,她想過些什麼?她有怎樣的生活?在這樣的隱情節裏會有多少血淚、孤獨和思念。甚至敘述時不帶感情色彩。繼而,在小紅霞十歲時,將軍開始了對她的教育,給她鋪設出另一種前程:“不穿花裏胡哨的衣裳,爭取拿更多的獎狀,好好聽老紅軍的報告,到艱苦的地方去。”直至把沈紅霞塑造培養成一個為信仰奉獻了腿、眼睛、聲音的姑娘,設計了她嚴峻輝煌的人生。她是沒有自我的。

比如老杜,這個醜得讓人心碎的姑娘,沒有前額和下巴,隻有漫長的一張臉,她自卑到了極點,她來到女子牧馬班是自願更多可能是被迫,她的父母手拉手跳樓自殺了,為什麼跳樓?曾經是怎樣的身份?老杜怎樣看待?都被隱沒了,我們隻看見這個醜姑娘一次又一次的夢魘。她的自卑,對男性對欲望的渴求,使她有許多變態的行為,她對柯丹的迷戀(鑽她被窩,主動挨她揍等),她對驢子反常的畏懼,她會把一句話反著念成一句下流話,她騎怪裏怪氣的馬鞍子磨得血肉模糊隻為體驗一刻的暈眩,她裝病擠在要回城指標的知青隊伍裏,扒車被摔得瘸了腿,被集體拋棄後死命要求集體接納,半年間瘦得隻剩一副架子,她跳進冰窟窿裏救馬駒,她死在回城的路上……所有的一切都是蜻蜓點水式的,都沒有完整具體的敘述,都讓人要想一想,問一問,才能得到答案,才能真正心酸難受,如果說她有什麼過錯,那也隻是她生在一個不正常的年代,想過正常人的生活。在她醜怪行為的另一麵,我們同樣可以看到她的任勞任怨,牲口一樣勞作著,在被集體拋棄的半年裏,她吃的什麼?怎樣度過來的?我們不知道,我們隻看見正義的姑娘們把她的行李仍到了外麵,隻當沒看見這個大活人,她隻好把自己搬在頭一年的泥坯屋裏,單門獨戶過日子,而住過一年的屋是不能再住的,漏風漏雨,倒塌歪斜,修都不能修。這個悲劇命運的姑娘,從來沒有接觸過幸福的姑娘深深觸動了讀者的心,她代表著個人在那個時代的生活曆程,也更讓我們清醒地意識到那個時代的野蠻和荒誕。

這樣被省略、隱蔽的人物故事還有柯丹的婚姻、生布布的過程,陳黎明的愛情故事和她陷在沼澤的經過,芳姐子被殺的故事……仿佛山間迂回的小路,一會兒轉入了山中,又一會兒從山澗延伸出來,那隱沒的部分反而更令人揪心,更讓人關注,才是讀者真正想要傾訴的內容。

嚴歌苓以筆下英雄沈紅霞的意識,串起了紅軍過草地時代的芳姐子,五七年墾荒時代的陳黎明,字裏行間,奔湧著冷凜的批判意識和拒絕趨奉的執拗的誠實。十七歲的芳姐子是紅軍裏的宣傳隊員,她美麗、愛唱歌,並在極端困難的條件下用歌聲鼓舞戰友。紅軍過草地,大部隊已走了,芳姐子所在的收容隊已沒有多少糧食,故而被綁著的“奸細”沒有糧食可吃,但他卻堅持不死,靠吃草,卻一天天讓人吃驚地活了下來。他要申訴,堅信自己是清白的。芳姐子偷偷節省下糧食,喂他吃,聽他講述了冤屈,決定放他走,可他寧願死也不叛離革命,被隊員們抓住後,扔給他們一隻槍,誰打死對方,誰就不是奸細,他拿起槍塞給芳姐子,芳姐子選擇了奔跑,槍響了,他打死了她。五七年,數千名墾荒隊員來到草地,滿懷雄心壯誌改天換日,卻種下小麥長成了草,種下草地卻荒,陳黎明是這些墾荒隊員中的一個,充滿了理想主義的豪情。因為她所駕駛的康拜因陷入大沼澤,她守在車旁,一同陷入了沼澤。

嚴歌苓讓沈紅霞與她們不停地對話,她們是沈紅霞的精神支柱,是她刻意效仿的榜樣,是她的理想和信仰。但如果榜樣本身是虛無的、無價值的,那麼沈紅霞的奉獻也就變得荒謬。沈紅霞是作品中塑造的一個重點人物,她特別有奉獻精神,可以為戰友做一切事情。大公無私,頑強堅韌,正直光明,可以說是理想的化身,是十七年主流文學作品中塑造的那種具有典型性格的典型人物形象。為訓練紅馬差點死去,在饑荒時,自己吃馬料,把食品讓給戰友,卻又檢討自己偷吃馬料。但是她的優秀帶給戰友的不是幸福而是威脅,是比對,是要向她看齊的艱辛的努力。她越優秀說明她受到專製思想的毒害越深。她本人仿佛成為一個隱寓,她的母親被奪走,她從小生活在失愛的家庭中,所得到的隻是堂皇的教導,孤獨和冷漠早已經在她內心深處紮了根,結了子,所以她才能在荒涼的草原生活下來。

跟芳姐子、陳黎明兩個曆經磨難的女性比較起來,沈紅霞似乎更堅定執著,更像一個英雄。因為“她們身上那一點動搖和人情味,在她那裏已完全不存在。”然而,在一個非英雄的時代,她的所有英雄言行都成為一個反諷,荒謬的存在。

紅馬從某種意義上說,與沈紅霞是一物的兩麵,他們是同質,同樣優秀,正如叔叔所指出的:“它根本不是一匹駿馬,它的存在隻是世世代代騎手的夢想與呼喚。”“它的完美及一切優秀特性都證實世上根本沒有它。”紅馬後來被閹割與沈紅霞的思想被閹割是一樣的悲劇,他們都是專製時代的祭品。

作者從容不迫,一針見血地敘述故事,一個一個顛覆了沈紅霞們為之奮鬥的理想和信仰。 一是作為榜樣存在的芳姐子、陳黎明的事跡,數千名墾荒隊員艱苦卓絕、轟轟烈烈的奮鬥,留下一個墓碑林立、依舊荒蠻的草地,一大堆生滿了鐵鏽的康拜因,沒人能想出法子處理它們,或許隻有默默地等待,等他們重新變成一座富礦,正如理想會變成誤會,失敗會變成頌歌,人們漠然地、不氣餒地等待著,隻要不想起也就根本看不見它。和一群仍留在草地上酗酒打架、墮落、頹廢的以獸醫夫婦為代表的墾荒隊員。十年後,大批知青又敲鑼打鼓來到了這裏,懷著同樣的改天換地的激情、信仰和責任,他們改變了草地嗎?作者讓我們看到的以陳黎明的敘述而展現的風貌,以獸醫和他老婆為代表的墾荒隊員, “淒慘慘,灰溜溜,當年創業者的風範蕩然無存……”他們酗酒,頹喪。鬥誌昂揚地修公路、播種,種下小麥長成了草,大麥也長了草,種下草卻成了荒漠。

知青原本有一個極為美好的名詞和目的,他們是要到廣闊天地大煉紅心,是要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要改天換地做一番事業的。而他們艱辛的付出隻是破壞和毀滅而已。我們看到以沈紅霞為代表的律己甚嚴的奉獻,也看到擠在場部的要回城的大批要回城指標的知青,還有與當地牧工打架鬧事的被場部稱之為“知青都是土匪”的形象。是大批人來到牧場,養出的牲畜還不夠他們自己吃,大批的閑散人員,用毒藥毒死了狼、烏鴉,又帶來瘟疫,整個草場荒蕪了,人們用自己的艱辛、苦難換來了對草場的徹底破壞,不僅破壞了大自然的和諧與美麗,也讓人類自身的行為在十多年後的關照中變得荒誕、愚昧。魯樞元曾不無悲憤地感慨:“人,其自身已經成為自然生成的天敵、環境惡化的汙染源。人走到哪裏,哪裏就生態失衡、環境敗壞。這真是一個讓人掃興的結論。”46沈紅霞和女子牧馬班的奉獻和犧牲於是成為一個無法確定的內容,蒼涼中包含殘酷的形象。她把三代革命人:紅軍、墾荒隊員、知青不同的遭遇共同的命運講了出來,用一種人、鬼、人交流的方式表現了出來。

二是女子牧馬班的建立與結束的荒誕。在那個特殊的年代,一位軍區首長—-奪走沈紅霞母親的將軍視察軍馬場:“紅軍裏頭女的啥不幹?走著走著把娃娃生下來的都有。女紅軍也敢用大刀片宰人,你們信不信?牲口也是母的凶,你們不信?有沒有女娃敢放軍馬?!我看是有的,你們不信?我是信的。”這一段話在女性主義者看來,是對女性極大的不尊重。戰爭的殘酷帶給女性更大的苦難,而在這位首長的講述中成為輕描淡寫、理所當然和歌功頌德,甚至是戲謔的口吻講出的。“場部到處是閑置的牧馬老手……”僅僅一位老將軍一時的心血來潮,僅僅為了證明女子也能,於是有了沈紅霞有了女子牧馬班。七個女知青便開進了寥不見人的草場,開始了艱苦卓絕的牧馬生涯。被樹立的先進典範,她們過著非人的生活。姑娘們把馬的生命看得高於自己的生命,沈紅霞為救絳杈而跳進沼澤,被凍一夜失去了雙腿,老杜為救一匹白駒跳進冰窟窿,被凍病死在回城的車上,在危險的白河三角洲上,雷電將過半的馬群打死,姑娘們與馬呆在一起……這是沒有敘述的敘述,是作者站在曆史的視點上的回望、審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