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的英雄行為在外來參觀者眼中,則顯得過時而愚蠢:“一排似男似女的人,”“遠看感覺她們人多勢眾,個個強壯;走進才發現她們曆曆可數,人人瘦弱。”“她們衣衫破舊,雙頰上兩塊再也無法消退的紫疤。她們整齊地列著隊伍,每人斜挎一個紅布書包,手裏將一本破舊的紅寶書按節拍地上下舉動。”這種外形就是她們被戕害的外在物證,從精神到肉體她們都被改造成了怪誕的存在。從報名女子牧馬班那一天起,就已經是非女性非人。作者采用的是高於對象的視點俯視生活,超越了其時其地的受難者的經曆和感受,看出生活的荒誕、荒唐和可笑。
如果說她們初入草原,還有跳有唱,有著奠基的肅穆和創業的莊嚴,認為是一段可歌可泣曆史的開始的話,而在故事的結束卻令人啼笑皆非:所有的知青都返城了,人們已經把她們遺忘,雖然她們每月領取口糧,可她們的檔案資料卻不見了,已沒有軍馬場了,當地人接管了牧場。被認為已死了的沈紅霞“長發飛散,衣不蔽體”“等於全身赤裸,但仍束著皮帶,斜挎一隻鮮紅的小布包,她身後跟著浩浩蕩蕩上千匹馬,蹄聲如雷。”女子牧馬班在我們眼裏看來,無疑在經曆著一場苦難,作者透過生活那似乎嚴肅的外表,看到了一本正經的荒謬,正常的生活邏輯失去了效力,一切都變得顛三倒四,莫名其妙。
信念、理想、希望是精神生命的基礎,一旦意識到自己的信念、理想、希望的無用性,精神生命就跌入虛無的深淵,在這深淵之中,如果生命的思與情找不到超越深淵的路徑,生命自身的熱情就會焚毀生命自身。“然而,什麼才是真實的價值,什麼才是確實可靠的終極意義,必得事先詢問,否則會出現致命的意義顛倒。把自身的感性個體生命奉獻給絕對真實的價值與奉獻給虛妄往往隻有一步之差。不首先弄清楚什麼是絕對真實的價值,不可能避免自以為替天行道而實際卻身陷荒唐。”47
三是對她們苦難的消解。她們為信仰責任奉獻了一切,先是美麗、青春、愛情、正常的生活,還有沈紅霞的下肢、嗓音、眼睛,這使她們的形象顯得蒼涼而又殘酷。對她們來說,上山下鄉運動不僅進行了十年,也影響了幾代人,影響了他們的家族史,這部分知青就像是凝固的曆史,將曆史悲劇持續到世紀末,她們就像一麵鏡子,從另一個角度映照出了一代人的命運。毛婭那個扁臉大眼,一天到晚想到哪個地方去扮演李鐵梅的姑娘,嫁給了當地牧工,當時是被當作紮根草原的典型來宣傳的,登了報。“到了歲數的女知青頓時開了竅,幾乎掀起了一個找牧工的小小浪潮”。倒是牧工開始挑揀了,要高的、白的、俏點的。卻在多年之後,變成了一個肮髒、麻木,頭發眉毛焦黃的老女人,生了許多孩子“像一個母猴子身上爬滿小猴子。”住在主人家,因哭得煩人,便用被子捂住孩子,離去時,最小的被無意當中悶死了。柯丹,在神聖的被當作典範的女子牧馬班裏生了一個私生子,她的短暫的歡樂換來了十月懷胎而又不能為人所知的痛苦,偷偷地生下來。和平常一樣幹著最苦最累的活兒,無人憐惜,在遭到眾人鄙棄的時候,前所未有的謙卑,在小點兒們策劃殺掉老狗姆姆時,被壓抑的女性和母性在柯丹身上得到了極好的體現,蓬勃的生命本能突破了重重禁忌,她的存在是對所謂信仰的解構。
四是對悲壯青春、“青春無悔”的曆史反思,血淋淋地展示了其無意義。在八十年代後期的知青文學敘事中,以梁曉聲、張承誌為代表的知青作家們建構起“悲壯的青春”的敘事結構和價值體係,並以全景式的史詩性作品建立起穩固的話語統治地位。在這些作品裏,農村的苦難成為一種奉獻式的受難,鄉村生活開始成為一種神話。集體主義、國家主義和苦難崇拜成為其基本主題和特點,張承誌的草原係列小說,表現人們崇拜,大苦與大愛的結合。在梁曉聲的小說中,也表達了對苦難的讚美,對群體和大愛的熱愛。
嚴歌苓展示苦難,但隻是為批判專製社會製度,她頌揚集體主義和英雄主義,隻是居高臨下地剖解它們的荒誕和無意義。女子牧馬班受盡苦難和折磨後終於解散了,老杜死在回城的車上,毛婭嫁給了當地牧工,沈紅霞失蹤了,一群喪失了青春的女子回到城市後又該怎樣開始自己的生活?她們青春的欠債該向誰討還?女性對生活的獨特視角被忽略了,女性立場消失的同時,敘述中大量涉及到饑餓、苦難、死亡等更尖銳、更殘酷的生存問題。
此外還有,墾荒團留下的荒地;知青牧馬帶來的弊端;草地的消失。“青春無悔”的結論不攻自破,它無情地詮釋了那場荒唐的空想運動,從墾荒團到知青下鄉到女子牧馬班,顯示了嚴歌苓的反省和認識能力,值得誇耀的悲壯,傳奇的故事,英雄主義的集體群像,都塗抹上反諷的金光。正如係統論的創始人、生物學家貝塔朗菲說:“簡而言之,我們已經征服了世界,但是卻在征途中的某個地方失去了靈魂。”48
《天浴》發生在雌性的草地的另一個悲情故事。小說後由嚴歌苓、陳衝編劇、陳衝導演成影片。小說展開的背景依然是1968~1976年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七百五十萬年輕學生告別家園,懷著改造自身,與工農結合,消滅城鄉差距的理想奔赴農村和邊疆,成為小說開始的宏大曆史牆。美好單純的秀秀1975年下鄉來到大草原。一個極為乖巧的爹疼媽愛,有人惦記的小女孩是怎樣一步步走進人生的陷阱,在異地他鄉被一群獸吞沒了年輕的生命和夢想?文秀被派去跟老金學牧馬,準備成立一個女子牧馬班,與白河農場的省先進比賽。一個拍腦門的決定,一個近乎兒戲的決定就將一個花朵般的少女丟進了茫茫草原深處,荒蕪人煙,與一個男人共住一頂破帳篷。盡管這個男人是盡人皆知的失去男性功能的人。老金生活在草原深處,與馬為伴,曾快馬神鞭的他被仇家去了勢。這個男人所體現出來的友善、關愛、仁義成了整部影片最動人的部分。他為文秀洗澡而在地上挖出的澡堂既有豐富的生活智慧,更深蘊他對這個乖巧的女子的無望而深切的愛。為了維護文秀,他更是敢霍上性命,端槍與人拚鬥。
知青都在鬧回城,秀秀也要回城,不顧一切,付出一切代價也要回城,因為那裏有人民公園,有菊花展,有蘋果,有疼愛的父母,有溫馨的家,有人群……采購員油嘴滑舌用回城作誘餌誘奸了她。然後再把她介紹給諸多廠部的人,眾多的男人前赴後繼來到草原深處,以回城為餌在秀秀那兒占便宜,文秀一次又一次奉獻自己,摧殘自己,從一個單純無知的女孩變成眾多男人的性奴。燦爛的青春一點點陷進汙濁的泥淖,最終萬劫不複。她在疼痛的想象中一步步更接近虛擬的夢想。她無法選擇,在孤獨荒蕪的曠野,在每個章每個條子都可能堵住她的歸路的現實麵前,她一步步墮落,一點點放棄,愛情、尊嚴、身體、希望……到最後不是那些男人在騙她,而是她自己在欺騙自己,用那點殘存的美好和希望支撐著自己。在文秀進產房後,還有一個自斷三根腳趾頭的知青進去奸汙,而同為女性的醫生、護士在一旁掩嘴偷笑,她們嘲笑文秀的淫蕩。唯一心疼她的隻有失去男根的老金,這是否是一個刻意的反諷?結局處,老金開槍打死了她,自己也與她死在了一起。湛藍的天空幾隻鳥在自由地翱翔。似乎一把撕開了那荒謬時代的溫情脈脈的麵紗,窮形極相。人性被踐踏被蹂躪被粉碎,而獸性肆無忌憚地橫行。
《天浴》的沉重和苦痛在於這並不是一個單向的、偶然的悲劇,而是糾葛了時代、權力、個體、生命等多種因素後集結的陰霾。閹割成為一種隱喻,老金是被割掉陽具的男人,而整個社會是被割掉精神的社會,所以秀秀之類潔淨如水的女孩隻能成為祭品,供奉給那個荒謬的時代。老金可以與流氓鬥毆,卻不敢與權力抗爭,這正是他每一次默默等在被欺辱的秀秀旁邊的原因。牲口一樣活著,牲口一樣任人擺布。秀秀的夢想是什麼呢?不過是回家,回到城市,有一份工作,結婚生子,頤養天年,這個不能稱之為夢想的夢想,卻在當年使很多人付出了尊嚴、青春、貞操、身體、甚至生命的代價,一種無法掙脫的悲愴,一個最黑暗的夢魘。在這種疼痛講述裏有作家自己的影子,有她們被傷害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