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欲望與救贖 第一節 言說疾病:畢淑敏(1 / 3)

第四章 欲望與救贖 第一節 言說疾病:畢淑敏

《紅處方》畢淑敏55寫於1996年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時年作家44歲,在正式寫作十年後推出,應該說凝聚了作者的心血和才華。這部小說的封麵注明為“靈魂救贖小說”,在吸毒與戒毒這樣的題材裏,作家沒有刻意去挖掘故事的慘烈,而是以一顆醫者的悲憫和耐心將自己對人類的關懷,對人性的體察,對人的靈魂的挖掘作為最重要的主題在寫作,可以說她寫作的中蘊含了對社會和人類的深刻的責任,有著勸誡眾生的熱情。在小說《代後記:女兒,你是在織布嗎?》中作家寫道:“這就是我在戒毒醫院的身感神受。也許不僅僅是那數月間的有限體驗,也是我從醫二十餘年來心靈感觸的凝聚與擴散。我又查閱了許多資料,幾乎將國內有關戒毒方麵的圖書讀盡。以一位前醫生和一位現作家為職業的我,感覺到了一種不可推卸的責任。我是一個視責任為天職的人,我決定寫這部長篇小說。”56

作家將目光投向令人望之膽寒,甚至聽之色變的吸毒人群和為之付出生命代價的戒毒醫生群體。小說中沈若魚為收集寫作素材以一個特殊患者的身份潛入戒毒醫院,她如願以償見識了形形色色的吸毒病人和光怪陸離的事件。她的精神、情感、意誌都經曆了一次特殊的曆練,她不得不中途逃離。然而至交好友戒毒醫院院長簡方寧的自殺身亡又將沈若魚拉回醫院,她決定去當一名戒毒醫生,以這種方式紀念好友。

如果將畢淑敏與同代作家做一個對比,她最獨特之處在於這份醫者的悲憫之心,二十多年的從醫生涯已經融入了骨血,成為她生命最有活力的部分,因此,她一寫醫院方麵的素材立刻更為鮮活靈動,入木三分。《紅處方》以沈若魚與若幹個吸毒人員、戒毒醫生、護士的對話展開細節敘述,將一個個吸毒人員獨特的人生經曆穿插其中,使小說格外厚實、深刻。

作為一個女性作家,在寫作過程中很自然地將女性的體悟和感受滲透筆端。很多議論和評判似乎是無意中說出的,卻清晰地展現了作家的女性觀。比如戒毒權威專家景天星,是一個為了事業而放棄婚姻的特立獨立的女性形象,她認為自己“沒功夫。婚姻是少慢差費的事。談一次戀愛花的光陰,夠我完成十篇論文了。”作家順口評論道:“老處女的身份使她有格外的幸運。社會上,人們對不同於自己生活習慣的人,報以非議,某些時刻又會因了世俗的相互爭鬥,給他們機會。特別是一個女人,若是沒有家庭,人們會出於古怪的憐憫,在事業和仕途上不屑與她們計較。”三言兩語寫出了人們對鍾情於事業的女性的態度,似乎她們是異類,總帶有些許鄙視和憐憫。從醫者角度她寫出了身為醫生麵臨的困境,尤其是戒毒醫生。他們不光是要治病救人,還必須麵對複雜的人群,麵對各種疾病感染的威脅。滕醫生描繪那些吸毒人員:“他們對人不感激,對物不愛惜,對己不克製,對事不努力。他們浸泡在毒品裏,已喪失了人的基本情感。”有很多醫生是值得尊敬的,景天星為事業追求了一生;簡方寧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滕醫生的兢兢業業;沈若魚自己後來投身戒毒事業;第十五節中那個極有才華的醫生為了了解毒品吸食的感受,以身試毒,結果深陷毒癮,無力自拔。“他失敗了,以自己年輕的生命證明人的意誌是無法同毒品對抗的。任何企圖雞蛋碰石頭的人,都應該在這堵血牆邊停下愚蠢的腳步。”

但畢淑敏絕不是給醫生這個職業唱頌歌,相反,她以清醒的筆墨道出了許多人所不知的黑幕。在上世紀末,醫生們錯把鴉片當作藥品普遍運用在日常生活的疾病治療中。並說“誰又能保證悲劇不再上演?醫生這個行當,有無數白衣包裹下的罪惡,局外的人不了解,內裏的人又不說。這是文明的黑洞,不知何日才能暴露在陽光下!”“人類為自己釀造了一壇比一壇更毒的苦酒,在神誌懵懂與昏然的短視中,一醉方休。”作家列舉了一個世紀以來醫生們為了戒毒而犯下的各種荒謬的錯誤,甚至可以稱得上罪惡,他們將病人的生命當作兒戲,當作試驗品,迫不及待地將各種荒謬的治療方法用於實踐,結果死者眾多。(第十九節)這一條試驗之路本身就包含著對生命的極不負責任,是醫學的悲哀。與動物實驗室的動物試驗沒有本質的區別,同樣的殘忍。此外唯利是圖,陰險狡詐的孟媽就是一個反麵典型,為了賺錢可以不擇手段。

小說精心塑造了多個優秀女性形象,其中最耀眼的是精幹美麗的戒毒醫院的院長簡方寧,她知識淵博,善良淳厚,對自己所從事的事業傾注了全部熱情。因醫院在草創階段,所以事情千頭萬緒,都必須簡方寧出手管理,也因此,她顧不上丈夫的感受,也沒法兒親近最愛的兒子。而她從事的事業呢?在她最好的朋友沈若魚看來是如同在地獄中煎熬,麵對一群重度上癮,一發病就完全喪失理智的人,這些人身上幾乎集中了人類全部的弱點。戒毒醫院則是這種弱點的放大和集中展示。醫院內部也都各懷心思,暗藏企圖,比如醫生孟媽一直在暗挖醫院的牆角,將病人拉到自己的私人診所,並暗中將提供中藥配方的秦炳介紹給外國人畢瑞德,畢瑞德購買配方後根本無意生產藥劑造福人類,將它鎖進了保險箱。護士栗秋借護理之便,要在吸毒的有權有錢者中找一個丈夫,她最終如願以償。簡方寧在事業頻遇挫折時發現丈夫與保姆之間的私情,此時她又遭受莊羽的暗算,被動吸毒上癮。簡方寧選擇了自殺,用生命殉了自己的事業。

莊羽是作家塑造的吸毒者形象,一個被毒品扭曲了靈魂和人格的魔鬼。她一出場是一個美麗絕倫,在沈若魚看來“好似人麵狐身的妖魅”的女人。她言辭尖利,談笑放誕無禮,喜歡吹噓自己顯赫的家世、金錢。而這一切分明是一張假麵,在她洗去化妝品後,立刻變成了一個“灰黯幹枯的紙偶。”她出身高幹家庭,利用家世關係賺取了數不清的錢財,被英姊勸誘吸毒,幾進戒毒醫院卻一回到原環境立刻複吸。吸毒之前她是運動員,有健康的身體和美好的情感。吸毒之後變得冷酷無情、心腸惡毒。她將深愛她的支運也拖下水,兩人都吸毒後一起到簡方寧的戒毒醫院,並成功戒毒。莊羽在幾次給簡方寧打電話遭遇冷淡,尤其受到簡的丈夫的嘲罵後,轉愛為恨,她不僅自己複吸毒品,還花費重金請畫家用毒品7號畫了一幅畫送給簡方寧,致使簡在無意中染上毒癮,最終導致簡的自殺。就像沈若魚勸簡一樣:“別理莊羽這個女人,她有一股邪惡的魅力,別想拯救她,她是毒蛇。你就是把自己撕碎了煉成金丹,也救不了她。”毒品將她變成了魔鬼,當她確知自己要毀滅時,她也要拉一個墊背的,而美麗聰慧的女醫生就成了她的邪惡的犧牲品。

小說 第六節特意穿插了一個人獸的故事,為了賺錢,人上人樂園的老板雇傭了一批深陷毒癮而又身無分文的人,讓他們穿上獸裝扮演人獸,然後各地有錢人以高昂的價格在此打獵,目標就是人獸。獵殺與反獵殺的血腥遊戲中,人已成為可以說話的獸,獵人不再有任何悲憫和同情之心。獵人所癡迷的是獵殺的樂趣,而人獸則為的是毒品。這樣非人道的一幕讓讀者震撼。不僅因為毒品那邪惡的魅力,而是人對人的命運的操縱,一類人用毒品控製了另一類人的生命。人類熱衷於彼此操控,以此來體現自己的權威和價值,並從中獲取金錢和各種利益。

小說 第八節沈若魚也講述了一個血淋淋的關於操控的故事。那時她被領導派到醫院學習接生,女主任替一個美麗的未婚女子做流產手術,女子不肯說出孩子的父親是誰,於是手術台上出現了讓人膽寒的一幕:女主任將手術做了一半後停了下來,她軟硬兼施地對女子做思想動員工作,要她說出男人的名字,並威脅她說,不說出來手術就不做了,讓她死掉。女主任對前來學習的沈若魚和護士簡方寧麵授機宜:“看到了嗎,她就要堅持不住了。女人在這種時刻往往是最軟弱的,她剛剛失去了自己的孩子,那個置她於羞辱與悲苦中的男人,躲得幹幹淨淨,甚至還在充當正人君子。她的內心感到極大的不平衡。這時候,隻要我們再加一把油,她的防線就全麵崩潰了。”這番話似乎出自一個冷酷的魔鬼,沒有一丁點兒同性之間的憐憫,反而以自己能操控他人生命為優越,從而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在精神和肉體上淩辱那個躺在手術台上的女人,似乎屠夫對待砧板上的豬狗。這樣殘酷的一幕已不僅僅關乎道德、職責、良心,同樣的一幕我們在嚴歌苓《天浴》、虹影《饑餓的女兒》等作品中都見識過,它所反映的是一個社會對待未婚先孕的女子的態度,一種恨不得置之死地的嫉惡如仇,它應該來自傳統深處的貞節觀。

第十六節則描寫了動物實驗室裏對動物的操控,為了試驗藥品的毒性、功效,人為地將各種動物弄成嗎啡模型,然後開展藥品試驗,借這一段描寫傳達了一個生態女性主義者的觀點,“人類起碼不該在動物麵前那樣趾高氣揚。”“人不要什麼都吃,什麼都去試。”這一節在整部小說裏非常重要,可以說以極精悍的筆墨表達了作家對動物實驗的態度,對動物的態度,對待地球的態度。她刻意寫出嗎啡狗、嗎啡猴的通人性,寫出它們眼神中的悲哀,表達自己對它們的深切同情。在這些無奈的動物麵前,人類是強悍的,是可以操控它們的生死的,這種操控雖有堂皇的理由,但一定正確嗎?把三種操控聯係起來,有著神似的成分,都摻雜了利益,都滲透著人類自私和殘酷。

此外作家還寫了許多人渣級別的人物,如三大伯,他不吸毒卻潛伏在戒毒醫院,目的是賺取錢財,賣粉給熬不住的吸毒人員,並由此成為大款。興業的姐姐等著他的骨髓救命,興業卻一次又一次戒毒之後又複吸。還有邪惡的張大光膀子……到處都是人間的醜惡與淒涼。正如沈若魚所感慨的那樣:“各種迷誤與過錯,罪惡與懺悔像繩索一樣,把病人和素不相識的醫生、病人和他們朝夕相處的親人,緊緊地拴在一處。戒毒醫院,一個文明社會的大修站,一個常人難以理解的地方,一個糾結在一起又被錘子砸扁了的死扣。”“在你這裏,我看到了人太多先天的缺陷,看到了醫學的欺騙和無能。看到了正義並不一定能戰勝邪惡,看到了人類也許被自己無窮的欲望扼殺……”

《血玲瓏》中“血玲瓏”是一個極為殘忍的醫學救治計劃,為了拯救罹患白血病的小女孩夏早早的生命而製定出來的,但它的實現必須以早早的母親卜繡文重新孕育一個孩子,並獲取這個孩子的骨髓予以移植為代價。這個計劃的成功必須以兩個犧牲為前提,其一是卜繡文必須找到十三年前強暴她的那個男人,並獲得他的精子。這個問題的難度既在於寬恕昔日的罪惡,也在於茫茫人海中尋找這樣一個男人的困難。其二是抽取一個新生兒的骨髓勢必會導致新生兒的死亡或殘疾,那麼拯救生命也就變成殺害生命。此時的卜繡文已是四十二歲高齡,孕育極具危險,她還必須把十三年前那樁早已深埋的痛苦攤在眾人麵前,心理和身體的雙重折磨打擊著她。這份計劃的殘酷還在於醫學權威為了個人的名利對母愛和生命的掠奪與壓榨,醫學權威鍾百行似乎已修煉到任何人的情感都不存在,隻醉心於科學發現,期望以血玲瓏計劃來實現突破,個體病人的生命在他眼中則是無足輕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