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一開篇,“命運經常以消息出現”,這一飽含哲理意蘊的話語將小說一下子拉至深廣的命運層麵。小說主人公卜繡文的命運轉折點就出現在一個消息的到來,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的她突然得知女兒得了一種怪病,時刻麵臨死亡的威脅。人類脆弱的軟肋一下子凸現出來,在疾病和死亡的威脅麵前,再有錢有權的人都隻能舉手投降,尤其是白血病,往往被它折磨得傾家蕩產,還會失去心愛的人。這是個堅強能幹同時也脆弱多情的女子,她的命運極為不幸。結婚前她前去偏僻山莊照料生病的婆婆而被強暴,她選擇了自己吞咽那份苦果,既沒報警,也沒告訴新婚的丈夫,因為覺得那樣做會改變婚姻的幸福。十三年後早早的疾病注定了這份隱情要袒露出來,她還必須再次孕育仇人的孩子,以拯救另一個孩子。深廣無邊的母愛是卜繡文身上最光彩奪目的亮點,她因這份愛而拚殺,竭盡所有,無論是金錢還是身體,隻恨不能以自己的生命來取代早早的生命。她隻有一個信念:“她要想盡一切辦法,挽救女兒的生命。”卜繡文先是拚命掙錢,並冒著極大風險與匡宗元投資貴金屬期貨生意,希望獲得豐厚的報酬以有足夠的錢來供給醫療費。
而疾病帶給一個家庭的究竟是怎樣的打擊呢?畢淑敏在她的《拯救乳房》和《血玲瓏》裏以沉痛的筆調描述了這種打擊之深刻與殘酷。《血玲瓏》中說“自打女兒病了,這個家就不成為家了。”“女兒走了,她才發現這個小小的生命,好似柔軟的絲綢,無所不在地充填了她生命中那麼廣大的空隙。猛地抽空了,遺留的無數大大小小的黑洞,嗖嗖地透出森嚴的冷氣。”卜繡文急於賺錢而被匡宗元騙得傾家蕩產,後又為懷孕被弄得幾乎死去,夏踐石則因為女兒的病和妻子醜聞而弄得骨銷林立,家已不複是家。
書中最可貴的是醫生魏曉日對卜繡文的愛,他是早早的主治醫生,在卜繡文最痛苦的時刻認識了她並因她的冷靜能幹而深深地愛上了她。但他是一個對愛的品位要求極高的人,當卜繡文到他家要把自己的肉體作為禮物送給他時,他拒絕了這份讓他心動的饋贈,因為那隻是急功近利的產物,是卜繡文救女兒的招數之一。而當卜繡文身陷絕境,被騙得一無所有,生命麵臨危險時,卻是魏曉日醫生挺身相救,他冒著得罪恩師和破壞血玲瓏計劃的雙重危險,擅自改變用藥計劃,提前引產,救了卜繡文一命。這份愛是超功利的又是傾注了深刻情感的。他在導師鍾百行眼中是個不太合格的醫生,“我算白疼你了,終其一生,你隻能是一個治點小病的江湖郎中,成不了大氣。”而他卻是一個尊重生命,尊重個體,血肉豐滿,情感豐富的人,他忍不住與導師抗爭:“難道整個醫學的進程,不是由一個個具體的生命組成的嗎?如果我們漠視一個個鮮活的生命,我們又如何能取得真正的進展!”這裏作者不是想指責某一人的冷酷無情,而是指出了一種矛盾:即醫學發現與個體生命究竟孰輕孰重,當二者出現不可調和的矛盾時如何取舍?這正是醫學權威鍾百行和魏曉日的分歧之所在。醫道倫理與科學發現之間的密林和陷阱。在鍾百行眼裏,“醫學的道路就是用無數病人的鮮血鋪出來。”那麼卜繡文的身體如果不能用作醫用,就毫無用處,“她將終其一生,如草芥一般。但她腹中的嬰兒,卻是醫學史上的一個值得紀念的生靈。”卜繡文雖然恨匡宗元入骨,“恨不得吃了你的血,剝了你的皮”,但是為了早早的生命,卻又厚著臉皮找上門去,求匡與她做愛,給她一個孩子。正如薄護士所說:“魏醫生想殺了那胎兒,救他心愛的女人。鍾先生想殺了那女人,完成他的試驗。那個丈夫也想殺了妻子,隻保留下胎兒,那樣,救了女兒也就了自己。甚至連那昏迷中的女人也藏著滿腹殺機。隻要她醒來,就會毫不猶豫地殺了她的一個孩子去救另一個孩子……人人都在愛中,激昏了頭腦,為了自己的所愛、情愛、母愛、父愛或是對一種事業的熱愛,不惜以他人的血作為代價。”
古生物學家梁秉俊的出現和思考使小說關於生命的思考更深入了一層。他以恐龍為例來講解生命:“恐龍曾經多麼強大啊,比今天的人類要強大的多,如果不是有那麼多的白骨為證,狂妄的人類,是一定不相信的,在這顆藍色星球上,曾經繁衍過如此龐大的生物,你無法設想恐龍怎麼能吃得飽?以今天地球的植被來說,怎麼能養活那麼多生龍活虎的恐龍呢?當你和一個巨大的謎團朝夕相處,往來中的時間,動輒是以千萬年計算的時候,你就發現了一種必然的變化。你對世事淡然如水。”在他眼中,石頭是一種非常傲慢的生命,星星是一種非常遙遠的生命。“在如此闊大的尺度之下,還有什麼不是草芥不是遊絲不是雲煙呢?”還有他對人類的批評實際上是一種地球中心的批評了,跳出了人類自身的束縛,居高臨下俯視宇宙,俯視人類,因此斷然說道:“人是應該滅絕的,因為人的發展到了頂峰。一個物種,發展二百萬年,就該讓位了,人類快到這個大限了。人類的汙染和泛濫,造成了多少破壞和奇怪的病症?人把地球糟蹋得不成樣子了,地球是無言的,但是報複無所不在。人得收斂自己,不然的話,就會重蹈恐龍的覆轍……”這種批評是睿智而又犀利的,是作家托書中人物發言,站在生態視角對生命價值的全盤衡量與思考。
《拯救乳房》的封麵上有這樣幾行字:“病痛:人生永恒的困境;死亡:成長的最後階段;乳癌:生命的罪惡殺手;拯救:人類的精神尊嚴。”作家不僅在探討疾病,也在探討女性的命運,是站在生命和女性高度來審視乳腺癌這個特殊疾病。小說以心理學博士程遠青和她精心設計的心理治療小組來穿針引線,將幾個命運各自不同,年齡外貌身份地位迥異的女性組織在一起,各自傾倒生命的苦水,將探測深入到女性命運、生命關懷、終極關懷,甚至社會中的醫患矛盾、動物關懷等不同層麵和深度,幾近全方麵掃描了我們的時代和社會,體現了對罹患絕症的女性的深切同情。可以說摻合著血淚深情。
程遠青選擇成立乳癌心理小組,是因為同為女性,她認為乳癌不僅對生命有威脅,對第二性征構成毀滅性破壞,更使病人麵臨一係列複雜的心理困境,需要救助。程遠青對心理學、對癌症、對死亡,對生命都有非常獨特睿智的理解,她希望把這些理解帶給她的組員,鼓勵起她們生活的激情,揚起奮進的風帆。“人一得了癌症,好像上了死亡傳送帶,被打入黑洞。癌症是荒火,掠過之處,幻想成灰,歡樂失色,禮物破碎,成績無光,信心瓦解,殘留下來的隻是恐懼和絕望的黑石頭。”畢淑敏不厭繁瑣地沒寫出一個個癌症患者病人初知病情的恐懼和痛苦。
安疆的故事是對男人依附的故事。安疆的父親解放初被鎮壓,母親慘死,孤身投奔表姐,被當作一個免費的保姆,後來參軍到戈壁灘,身邊的同伴先後被首長和戰鬥英雄娶走,她因條件太差而被剩了下來,嫁給了征兵的政委,隨政委轉到各個部門,直到政委死了八九年後她還言必稱政委,就連患癌症是否手術這樣的大事也要靠政委夢中的安排。就像周雲若指出的:“政委和你,總是政委一個人說了算。你到哪兒去了?”在這樣一個短小的故事裏,作家有意無意濃縮了一代女性的命運,那些青春華年懷揣夢想的女孩子一心想當兵,想為國家做貢獻,卻被送到了荒寒的戈壁灘,一次次被男人們挑選,或心甘情願,或被勸說服從地嫁給了首長或戰鬥英雄。小說就寫到政委一次出色的思想政治工作,勸說一位不想嫁給太老邁的首長的女孩子,非常有水平的綿裏藏針的勸導:先是讓她幹非常艱苦的體力勞動,然後出麵勸說,首先說“首長就是非常具體的革命的部分”,可以不嫁,在這戈壁灘上種菜種糧,“幾年以後你還得嫁人。那時候,首長們都成了家,當然,你可以找不是首長的人,比如班長。”女孩子們就這樣尋找到了人生的歸宿。在這裏革命話語籠罩下的女性隻是男性的性對象,當女兵的榮耀被剝離,女性來到戈壁灘猶如被放逐荒原,失去自我抉擇命運的可能性,隻能任由政委為代言人的組織的安排。
而在嶽評的故事裏則探詢了這樣的問題:如果你得了癌症,你願意知道真相嗎?你希望怎樣度過最後的時光?當我們遠去的時候,你希望親人怎樣地生活?她的二十八歲的女兒得了癌症,但嶽評沒有告訴她真相,母女之間一直到死都隔著深深的鴻溝。成慕海是癌症小組中唯一患乳癌的男士,他加入小組時化妝成女性成慕梅,卻又每天以成慕海的身份給程遠青打電話,他的青檀一樣渾厚磁性的聲音和他犀利敏銳的剖析引起程遠青的注意。而成慕海又是一個性格分裂症患者。他本是一個成功的商人,得了乳癌之後既背負起沉重的身體痛楚又要背負起精神痛楚,對世界充滿仇恨,甚至策劃用身體引爆一家狗肉館,喚醒人們對動物的關愛。成慕海是一個患病之後陷入絕對孤獨而變態的範例,給人警示意義。
程遠青是小說中奇人,她堅強自信,睿智通透,情感豐富,單純熱烈,她曾經曆失敗的婚姻,但未被擊倒,而是轉身學業,攻讀心理學博士學位後來到中國,組織起乳腺癌心理小組,以心理治療幫助患病的人緩解病痛,獲得精神的成長,以更有力量完成生命的前行。她精心挑選了嶽評、成慕海、周雲若、安疆等為組員開始了為期半年的心理治療,這些罹患絕症的人身份地位各異,人生經曆不同,但幾次磨合後結成了一種深刻的情感。他們在疾病上共同的痛苦和對痛苦的坦露幫助他們完成了對苦難的超越,明白了人生幸福的真諦,這其中,程遠青功莫大焉。她精心安排活動的場所,諸如墓地、醫院等都是幫助組員直麵自己或者人類最懼怕麵對的東西。她讓組員直麵內心最隱秘的痛苦或心理症結,幫助他們把傷疤撕開,促使組員心理成長。這些奇特的心理治療方式本身就是小說的寶貴財富,帶給讀者以借鑒意義。小說可貴之處在於並沒有把程遠青寫成一個無所不知的智者,她隻是一個學識淵博的普通人,所以在眾多組員中她也會分不清真偽,借助這種“無知”,小說寫出了世界的豐富,人性的豐滿和患者的複雜。同時程遠青也有自己的軟肋,她的失敗的婚姻就是她的症結所在,所以她會期待成慕海的電話,會被呂克閘虛偽的情感和承諾所迷惑。她在對組員進行心理治療的同時也在成長。小說安排程遠青和小組成員共同麵對呂克閘的威逼利誘,呂克閘以投資人的身份要求程和癌症小組接受電視台的采訪,幫助宣傳鳶尾素。如果接受,程遠青將擁有一間自己的癌症心理研究所,將與呂結婚,獲得巨額財富。而不接受,將連這半年投入的工資都得不到,並累及另一位年輕人失去工作。選擇是艱難的,但也是迅速的。程遠青和小組成員都選擇了堅持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