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欲望與救贖 第二節 迷幻花園:徐小斌
徐小斌的《別人》講述了一段婚外情。徐小斌以她非凡的才華將這個爛熟的題材寫得別具風味,關鍵在於她以細膩詭異的筆調塑造了何小船這樣一個女性形象,她顛覆了第三者都美豔年輕的認知,將何小船界定為“被歲月淘洗過的,留有濃重的滄桑痕跡的,發胖的,牙齒被熏黑的,甚至有幾絲白發的老姑娘。”她全身心付出第一次愛情,卻在現實麵前一敗塗地。被愛人拋棄,被女友嘲笑,連身體也敗壞到極點,她的自奉純潔真摯的愛情價值遭遇最嚴酷的考驗。
小說設置了一個帶有靈異效果的道具:塔羅牌。“按照塔羅牌教義,正置的女教皇代表寧靜與知性,清澈的洞察力與先見之明,是獨立自主的女性,在愛情方麵將會有一段觸及心靈的戀情;而倒置的則代表詭異、猜疑、冷漠和遲緩,還有自我封閉、神經質,晚婚或獨身主義。”這樣兩種相反的氣質同時存在於何小船身上,一方麵她頗有才情,在她的電腦遊戲設計行當裏如魚得水;另一方麵她在情感領域是一個極度缺乏經驗的新手,所以極容易溺陷其中。而對愛的缺乏安全感也漸漸磨蝕了她美好的性格。
作家對那個付出單純熾熱愛的老姑娘充滿同情,所以一開始在寫到老姑娘自我眼中的肥胖、老和醜之外,以“他”的眼中寫出她少女時代的好看和身上奇異的香氣,就像一棵開滿香花的樹,而男人變成一種叫意怠的遲鈍無能的鳥,這種鳥“一定要跟同類互相牽拉著才能飛翔,一定要跟同類互相攙扶著才能站穩。這種鳥膽怯懦弱,前進時不敢在最前,後退時不敢在最後,吃東西時誰也不敢先吃,隻能按等級順序,吃剩餘的殘食。它們嚴格服從著尊卑綱常,內部秩序井然,外敵無法侵犯它們,也正因如此,它們很少遇到大災難,它們長久地生存了下來。”作家用詩意而深刻的筆對男人作了暗喻性的揭發,體現在“他”身上,高幹子弟,父親落難時用沉默加苦幹爬了上來,從不知愛情為何物,三十歲時經人介紹認識了現在的妻子並有了孩子。但妻子身體很弱,夫妻間性生活十分稀少。與何小船有了性關係後十分沉迷她豐腴的身體,但也僅限於身體的迷戀。在內心深處,妻兒是親人,何小船是別人,是他放縱和歇息的所在。意識到何小船可能影響他的家庭和仕途時,他毫不猶豫地選擇分手。
兩人的關係一開始就不對等,正如何小船所領悟到的那樣:“樹是靜止的,而鳥是流動的,主動權都在鳥那邊,隻有當許多鳥爭相諂媚樹的時候,樹才是主動的,而僅僅一瞬間,便可以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滿樹的鳥都一哄而散,樹無法追趕它們,隻能望洋興歎。”兩個人的處境、目標、為人處世的方式都有著天地之隔的區別。“他”更重結果,當然是世俗功利的,而她明顯重精神,重視真誠的愛。
何小船多年單身,情感和身體都處於空白狀態。書中有很多對何小船單身處境的描寫:“最怕的是過年節雙休日,看著別人一家其樂融融也罷,吵嘴慪氣也罷,都很熱鬧,自己卻是青燈照壁,冷雨敲窗,父母早已是過世的人了,兄姐們也都早成了家,有了孩子。回回拎了禮物去,人家並不稀罕。隻在嘴巴上透著關心。她心裏明鏡似的,即使她明天就死了,他們的眼裏也未見得能擠出兩滴鱷魚的眼淚。”對現代人與人之間情感稀薄的深刻寫照。她與整個世界都有深刻的疏離,她的親人待她冷漠,她沒有朋友,助手另攀高枝,她的孤獨可以說是毀滅性的。所以當他千禧夜前夕打來電話時,她是何等欣喜。首先不是因為愛,而是將她從孤獨中拯救出來了。她欣喜若狂地做了很多準備工作,大規模地大掃除,穿上箍得她生疼的緊身內衣,給他放收藏的碟片,準備精美的小菜,還跑到衛生間化了個淡妝,所有這一切隻產生了一個結果,那就是第一次並不和諧的性愛。
在“他”隻想一個安全的越軌,在衰老之前能“歡”一下,要不然白來人世了。而何小船還懷揣少女式的對真愛的渴求,“她把他想象成一個外冷內熱,內在岩漿奔突,對她的愛與渴望都達到沸點的男人。”雖然“他的撫愛讓她感到陌生和不舒服,但她咬緊牙關承受,她決定采取了死扛的辦法。”一步步妥協中,漸漸從身體到靈魂都受製於他了。“她覺得事情變糟了,她越來越離不開他,她過去總覺得自己不是俗人,可今天她才知道,自己比誰都俗:當她的身體有了臣服感的時候,靈魂也隨之有了臣服感,所謂臣服,就是奴隸對主人的恭順啊!他成了她身體的主人,一個四十多年都沒有被享用過的身體。”這是對女性性心理的深刻而尖銳地揭示,還從來沒有哪個女作家能如此敏銳地捕捉到女人的性與靈魂的神秘關聯。
徐小斌抓住了,並寫出了這個處在婚外戀情中的女人近乎奴婢的情感,她用各種方式討好他、取悅他,為他穿上別致的內衣,整日整夜穿緊身衣減肥,想出名目送錢給他花,開始漫長的等待(而每次幽會他都是做完愛立刻起身就走)。為他過生日做個蛋糕,她可以打車兩個小時到山裏采摘鮮果,然後看著蛋糕店裏的人做成蛋糕,為他老父買名醫的昂貴的問診卡……在她對愛懷疑時,她編造了自己懷孕流產的事,“要讓這個故事成為他一生的歉疚。”而當她自以為擁有了真愛時,她說:“對真愛的人,不能有任何的隱瞞。”她將真相和盤托出,反而失去了愛。這一悖謬是愛情二字的絕妙諷刺。愛情裏麵容忍不了真話。何小船從一個聰明、知性、有洞察力、獨立自主的女性變成一個依附的,嘮叨、多疑,既隱忍自己的情感又愛哭憂傷的怨婦,從一個胖乎乎的樂觀開朗的老姑娘變成了一個幹巴巴的神經質的老婦人。明知這段有違社會道德的愛情沒有結果,卻飛蛾撲火一樣全身心投入,犧牲越多,傷痛也就越深。“她要的恰恰是他不能給予的,也是這個世界不能給予的。這個世界再不需要什麼眼淚、痛苦、真誠和感動,這些詞都已經和即將過時,她張開雙臂擁抱的,不過是一個華麗的虛幻,這個世界需要的是說謊和假笑。”這是作家對現實生態的深刻認識,何小船所渴求的是真誠純潔的愛,而她注定無法得到。不僅得不到渴求的愛,她在追尋愛的途中連獨立的自我也丟失了。作家對此是不以為然的,她借助手鈴蘭之口說,“偉大的女人,首先一條是愛自己,善待自己。”
而他呢?就像何小船後來所認識到的,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男人。他不忠於妻兒,去H城三年而一甩手將家中亂局和幼小的兒子全扔給妻子,他號稱把工作放在第一,即便老父生病,他照樣連續出差,隻在假期陪他去看病。他去找何小船是尋找性的滿足。“與愛相比,他還有更重要的東西:榮譽、工作、父親、家人,至少是臉麵。”在他心目中,何小船是別人,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豔遇,所以當何小船說出真相時,他選擇了徹底決裂。
《對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調查》實際上是對社會中天才壓抑的調查,柳鍇和謝霓是心理學專業畢業生,出於對移情療法來治療精神病患者的大膽嚐試,謝霓把被害妄想狂患者景煥接入自己家中,並讓自己的男友柳鍇與她接近,以進一步了解她的心聲,對她進行研究治療。然而柳鍇在與景煥的逐步接近中發現她的插花、種花、繪畫等均有極高的修為,她隻是一株被錯種的奇花,未被發掘而已。柳鍇在對景煥產生了戀慕之情的同時意識到愛上這樣的天才,人生之路會非常艱辛。他選擇了放棄,回到與謝霓的正常交往中去了。
景煥是作者刻意塑造的一個特殊的女性形象,她是私生子,被中科院物理研究員景宏存和前妻收養,景前妻去世後又娶妻生子,景煥的處境就極為悲涼了。在景煥的描述裏,“她(景煥後母)表麵上很溫和,很膽小,可是她實際上是我見過的最可怕的一個人。她有一種本領,她能吃人,能從容不迫地把人一個個地放進嘴裏,嚼碎他們,吸幹他們的骨髓和血,然後把骨頭渣子吐出來。”而景致說起他姐姐,就像在說自己的奴隸,說:“她那人,太個色,招氣。三天不打,她就癢癢。她呀,天生就是神經病的腦袋,早晚得得神經病!”在這些描述裏可以看出景煥在家裏的地位和處境,非但得不到半點親情,還經常被打罵。而她的工作是在街道工廠的出納,但這個工作既非她的興趣,又要應付莫名其妙的虧空,所以在她看來,這個工作是她人生裏的噩夢,錢在她看來是“印著咒語的小紙片。”她的男朋友夏宗華是個長相漂亮但沒有靈魂的人,他以獲得多個女性的愛慕為榮,景煥心裏非常清楚,自己不愛他,但又不願意主動離開他,她也知道夏不愛自己,兩人關係長達十年,但“我沒有一天相信他會愛上我。”“他不但沒有愛過我,而且在很多時候,他甚至沒有把我當作一個女人。他在我麵前肆無忌憚地罵別的女人,嘲笑她們,而事後,又總是忘得幹幹淨淨,仿佛我是他的一個痰桶似的。”這樣古怪的戀愛關係,這樣折磨人的工作關係,這樣枯澀的家庭關係透出的是讓人窒息的生存環境,不適合人生存,因而景煥寧可領一個貪汙的罪名也要讓這一切結束。她被送進了精神病醫院,而實際上很多人還沒有她正常。這種讓人歎息的結論將這個處境悲涼的天才女性襯托得更加可悲。
景煥形象提供了許多可供思考之處。比如孩子的童年,作家說:“兒時的經曆就是一把刻刀,一個人一生的雛形就是由那把雕刀雕琢出來的。這兩天在J醫院實習,發現那麼多患強迫症。反應性精神病的人都在童年時代有過不同程度的精神創傷。從這個意義上講,我真想對著那些不幸的家庭,對著那些不稱職的,還沒學會做人就有了孩子的父母們,對著那些壓抑人、窒息人、扭曲人的社會弊病大聲疾呼:救救孩子。”一個人幼年的處境決定了未來的生活走向。作家強調保護孩子的童年免受精神傷害,以柳鍇家為例,雖然貧窮,兄弟姐妹多,但溫馨友愛,在大饑餓年代裏,“媽媽憑著一顆慈母心和一雙巧手為我們全家度過了難關。”“是的,我發現一個家庭主婦對家庭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在母愛下長大的孩子都有著一顆仁慈、博大的同情心,一種對人寬容的善行。相反,無愛的家庭卻往往造就畸形、病態的孩子。”由此指出景煥病在無愛,她在無愛的環境中長大,因而對愛極度饑渴,也強烈排斥。精神病患者又是一個天才,她在謝家將一個蕭條的花園變成了百花盛開的真正美麗的花園,就像她對種花老人所說的那樣:“我認為什麼都是可以實現的,隻要是自由的。”從這裏看,她有著最優秀的科學家的素養,極為灑脫不羈的想象力和浪漫主義精神。她對插花藝術感興趣後製作出來的插花連日本人,一些工藝公司都極有興趣。認為她製作的插花;“色彩鮮明而不失協調,造型怪異而不失典雅,而且明暗對比,動靜結合,是插花作品中的上乘之作。”然而這一欣賞並不能傳遞到景煥那裏去,將景煥作品送去代銷的提議被文波一口否決,認為是頭腦發熱趕時髦。而日本人提出邀請作者訪日,則被文波想以謝虹代替。從另一個側麵寫出景煥在這個社會生存之艱難,她很可能被多次掠奪,她的智慧,她的成果,她都缺乏保護。就連一心一意維護她的柳鍇和謝霓其實也隻是把她當成了一項研究的實驗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