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魚星座》開頭用了一頁半的篇幅介紹了雙魚星座的人的特征,似乎作者寫作的用意就是為雙魚星座作注釋,或者用一個充分例證來解釋雙魚星座。貌似寫愛情的故事,實際上寫一個處在情與欲饑渴狀態的女人的心理變遷。卜零是市電視台的編劇,但她寫作的劇本太過詩意抽象而被嘲笑,她是雙魚星座的人,因而具有雙魚星座人特有的共性:“敏感、神秘、耽於幻想,經常在隻有冥想而無行動的特殊意境中生活。”她的丈夫韋從不知道也沒有興趣探索她心裏在想些什麼,反而在當上老板見識過更多女人的春色後覺得妻子寡淡無味,“是個百無一能的女人”。他早出晚歸,留給妻子的是無盡的寂寞和性的饑渴。正是在這樣累積的饑渴中,她對韋的司機、年輕漂亮的石產生了強烈的性幻想,總是渴望能與石共享激情。然而石在貌似羞怯中一次次避開了卜零的挑逗,他害怕韋總,同時他有妻子,妻子之外還有一個漂亮的情人。卜零在自己一廂情願的愛情裏往前衝,為了石的一句話可以赴湯蹈火。比如她去遙遠的佤寨組稿,石托她帶香水,她就冒著生命危險走過軟橋,並用頭人贈給她的珍貴的翡翠戒指換了一瓶香水帶給石,而石轉手送給了情人,成為二人情欲高漲的助推器。在石摔傷胳膊時,卜零親自燉了魚湯送去醫院,一口一口喂他。當卜零誤認為兩人有愛情,在親自上門送碟子(石隨口說想看警匪片,卜零便回到好久不曾去的單位找好久不說話的老板借碟,順便被勒索著獻了血。)時親眼看出石和情人親密後的場景。卜零隨後暈倒在路上被送回家中,在半暈半醒的狀態下,她做了內心深處極向往去做而不敢做的事情,用冰凍裏脊砸向丈夫後腦勺,又在冥想狀態中用毒藥殺了老板和石,而這一切又被作者證明不過是她的幻想而已。
卜零形象有著徐小斌女性形象中一貫的特點,也即小說開頭描寫雙魚星座女人的特點:“假若她是女性,則有一種奇異的魅力,她異常渴望愛情,她的一生隻幻想著一件事,那就是愛和被愛——愛情,是她生命的唯一動力。她雖然聰明透頂,但很可能一事無成:因為脆弱、漫不經心、自由放任會毀掉她的靈性;而她幻想中的愛情則充斥著危險——那是所羅門的瓶子,一旦禁錮的魔鬼溜出瓶子,便會在毀掉別人的同時,毀掉她自身。”這其實也是徐小斌筆下所有女性的共同特點,唯愛情是生命的全部。她們可以付出自己擁有的一切去獲取愛情,但愛情的幻像最終也是她們自己打破的,在絕望的同時猛然醒悟到沒有愛情,一切都是自己製造的幻夢。這些女性的內心非常豐富,她們不善於作假,或者說她們所崇仰的是真誠。她們以自己豐富的想象塑造起自己所愛的但根本不存在男性形象,她們從不為現實現世利益所打動,卻甘願為虛無縹緲的幻象去死。
徐小斌說過這樣一段話:“我很欣賞美國著名女性主義者蘇珊?格巴的說法,她說‘女性藝術家體驗死(自我、身體)而後生(作品)的時刻也正是她們以血作墨的時刻’。‘以血作墨’實在是對女性寫作的一個準確的界定,比所謂‘個性化’要準確得多了。你知道,在一個人迷戀於’以血作墨‘的時候,他是不大在乎外部對他的關注程度的。”59她的作品正因為“以血作墨”所以具有濃鬱的激情,以一種燃燒的激情開掘心靈深層。
徐小斌的作品總是透著幾分女巫似的詭異,她似乎同她的女主人公一樣具有非凡的感應能力,在她筆下,那些奇異的夢境、人物紛繁詭譎的思緒,帶有神秘色彩的情節設置等,都使她的作品散發著奇異的迷幻色彩。她是從別一種角度在窺望著我們所熟知的世界,有一種透視人類靈魂的通靈效果。她的女性人物的靈魂總是在流浪、在尋覓,在不斷希望和絕望中掙紮,在愛與不愛中煎熬。在她塑造女性人物時尤其愛使用夢境,近乎玄幻的夢境一次又一次破開現實的厚礙壁而將作家的思考與生命、愛、靈魂、智性、詩情等聯係在一起,形成一幅光怪陸離而又絢爛奪目的畫卷。畫卷的中心著筆處仍是女性,無論是迷宮式寓言式寫作的《迷幻花園》《 蜂後》 ,還是側重現實的寫作《對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調查》、《雙魚星座》、《末日的陽光》、《河兩岸是生命之樹》、《羽蛇》等,都有對女性生命個體近乎疼痛的關懷。《迷幻花園》雖采用了科幻小說類似的情節設計,比如讓人變美的噴泉池,但還是以芬和怡兩個女人爭奪金這個男人的愛情為中心展開的。愛情的爭奪使怡變成一個冷酷無情的機器人,因無情而美豔無雙,而金對芬的冷淡則使芬迅速衰老,而不得不求助於噴泉池,而拿起手槍來捍衛自己的愛。而結局則是兩個用生命換取美麗的女人都沒有得到夢想中的愛情,她們看到的是一個衰朽的老頭兒金。
而陳染的《私人生活》、林白的《一個人的戰爭》等屬於帶有回憶和揭秘的自傳作品,具有強烈的女性意識和擴大的女性欲望,從女性的軀體描寫入手,從對性感及其性感區域的精確描摹出發,來闡述一個女人成長中的自我意識。直接寫出了女性感官的愛,刻畫出女性對肉體的感受與迷戀,營造出了熱烈而坦蕩的個人經驗世界。林白借《一個人的戰爭》思索一個女性為寫作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全書從五六歲撫摸自己,初識身體的欲望,一路描寫她的少年學習經曆,初燃的創作野心,流浪四方的奇遇,一再挫折的戀愛,被迫墮胎的悲傷等情節。最後輾轉由家鄉來到北京,“死裏逃生,複活過來”,有一股直率動人的力量。寫自己成名心切,曾貿然抄襲了別人的作品,留下洗不清的汙點;寫自己一心壯遊他鄉,卻在最可笑的騙局中失去貞操;寫自己為愛獻身,幾至歇斯底裏的絕望。林白通過這部作品詮釋命運的曲折和無奈,而生命最絕望的時刻反而成就她對創作最深切的執著。
到了衛慧、棉棉們這一代,“革命”得更為徹底,衛慧的《上海寶貝》中寫道“站在頂樓看黃浦江兩岸的燈火樓影,特別是有亞洲第一塔之稱的東方明珠塔,長長的鋼柱像陰莖直刺雲霄,是這城市生殖崇拜的一個明證”,“我喜歡在習習從浦江吹來的濕潤夜風裏,脫得隻剩胸衣和底褲,我肯定有戀內衣癖,或者自戀癖、當眾裸露癖之類的毛病”,她們是一群天然自在的“個人化”寫作者,她們把“個人化”敘事文學從內容到形式都推向了極致,包孕了相當豐富的社會和文學的內容。?陳染的作品曾反複描寫被成年男子誘惑的少女的心理狀態,女性主義評論者荒林對此的解讀是:“一個女人隻有在兩性關係的被動、受傷狀態中超越而出,才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女人。這篇小說采用通常小說所沒有而由陳染個人化女性敘事所決定的深度心理情節,即‘我’渴望成長、成熟,為達到自我認識,自我主體獲取,通過幻想戰勝引誘‘我’、侵犯‘我’的男人,進一步戰勝屬於男人的時代以及男性中心社會故事。這並非現實故事,現實是‘我’被損的事實已經無可抹去,‘我’受侵犯的事實在在皆存。但想象的故事、自我書寫的反事實可以發生。陳染通過‘我’的‘自我較量’,通過‘我’幻想、想象的思想努力,使女性心理獲得空前展示,暗示女性利比多潛在能量的巨大作用。……陳染以敘述者的自由賦予了黛二成長、女性自救的‘故事’,這迥異傳統小說人物事件的故事,是一個女人現在與過去對話,借助蛻變,更新語言,獲得‘邁出健康女人腳步’的女性意識。”60女性的自救,即是對自身命運的掌握和裁決,是女性主體力量的有力體現。
流浪是賀小晴的《花瓣糖果流浪年》的寫作主題,而這份流浪源自大時代的變遷和欲望時代的催醒,原本在小城市或鄉村居住的人們似乎忽然從冬眠中蘇醒過來,紛紛湧向大都市,住最差的房子,做最髒最苦最累的活計,忍受原住居民的鄙薄與歧視,要在鋼筋水泥的繁華都市找到財富與夢想,他們在疲憊的奔忙和一次又一次的挫折失敗後變得精明算計,變得物質化,變得冷硬殘酷,有人成功了,許多人失敗了,演繹成這個時代獨特的風景。賀小晴以親曆者的眼光真實記錄了女性流浪者或者說打工者、追夢者的人生經曆,她以一雙苦累辛酸中掙紮過來的犀利眼光洞察著社會與時代,剖析人性的善與惡,追求的得與失,和女性在這個風起雲湧的時代如何安身立命。她以自己和多個女性的故事遭遇來訴說這個時代的變遷,她們是一群不安分的女子,天賦的才能,充滿夢想和激情的天性使她們不能平靜灰黯地守居一隅,她們無法對火熱的時代置身世外,因此她們要動起來,要投入。但是現有的戶籍製度和諸多看得見看不見的門檻規則把她們擋在時代之外,要想進入必須付出慘重的代價,拋掉舊有的一切,甚至丈夫、孩子、父母,重新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白手起家,辛苦打拚,掙一個位置。正如作者“自序”中說到的:“我們輕而易舉說扔就扔原本熟透的染滿痕跡的生活。我們輕而易舉將故人故事像一堆舊名片瞬間付之一炬,生命的路上我們隻是往外湧往前奔,從來不肯去翻開背麵看一看自己殘忍和浪費。我們一隻手是貧窮一隻手又在拚命揮霍。這就注定了我們將永遠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