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欲望與救贖 第二節 迷幻花園:徐小斌(3 / 3)

韓月晴無疑是作者精心塑造的女主人公,她身上留有太多作者自己的影子,包括她的名字、地域,對寫作的摯愛,諸多內心獨白,正是太多真實因素的人物形象托起了小說的真實,使小說的眼淚和酸辛、洞察與了解都格外真實。她形容那種流浪是“被生活丟出了軌跡。”“我以為我是強硬的能幹的尊嚴的,我以眼前的路我已不屑再走,我要在另一條路上劈出道來,無所畏懼,絕不回頭。到頭來我才發現,是生活丟棄了我。我躋身茫茫的人群卻遠離人群。”她寫到在北京遭遇的冷漠和排斥:“他們顯然是懼外的,那些曆史留下來的餘悸,還在他們的情緒裏細菌般地遊動。”這些總結都非常智慧,包涵作者親身體驗生活後的血淚辛酸。

寫到女人在打工過程中遇到的各色各樣的男人和他們相似的對女人的欲望,用錢、權、吃飯,玩弄各種手段勾引女人,“從家裏走出來的那一天,我們並不知道,如同泥牛入海一般,我們原本就是跌進了一個男人又一個男人的世界。”“有錢的男人可以用錢買來一切,也可以買來女人的悲劇。”琪琪就是其中的一個例子,她所在的公司垮了,失業的琪琪在一次拉廣告過程中偶遇B城劉總,被他誘惑,先是預備同他去香港發展,後香港未去成,卻愛上了劉總,甘心情願做他外室,為他生孩子,並一門心思等他離婚,而在小說結尾,由韓月晴尖銳地指出,這是不可能的,並說:“不是劉總在騙你,是你自己在騙自己。”指出六年來,琪琪越來越被動,完全無法把握他,卻把自己和女兒的一切都寄托在他身上,“如果我是你,我肯定找到一個自己的位置,在那個位置上再做打算,要麵對現實,這是我多少年來的惟一體驗。靠自己。惟有靠自己。這種靠不是一種表麵的依靠,而使根本的,心底的,精神的,徹底的。”作家以同性的口吻這樣描述:“男人在我們的推測和防備中已變得十分疏遠和恐怖,我們都清楚並不會發生什麼,至少眼前不會,但我們仍然害怕,害怕那一個隨時準備進攻的群體,害怕肯定存在著的暗藏的心思。”思雨愛上一個有家室的記者張明,為他懷孕,而這個男人則抓住她不是處女大做文章,審訊她,責難她,控製了她。作家以韓月晴口吻寫道:“為一個完全不值得的人去受苦,如果她不自知,也情有可原。但我固執地以為她內心是清楚的。糊塗是她故意的,因為她怕正視現實,怕被否定,因為感情上的懶惰和脆弱。”

鐵凝61的《秀色》是一篇很精致的短篇小說,一個高山深處的叫秀色的村子極度缺水,多年來秀色人掙紮在打水與缺水的痛苦煎熬裏,先後有兩支打水隊來到秀色。前一支打水隊來時,秀色的男人每天到百裏之外為他們打水,秀色的女人們把自己奉獻給打井人,然而最終也沒有打出水。後一支打井隊顯然有著優良作風和吃苦精神,他們不僅節約用水,還拒絕了女人的肉體奉獻,終於打出了水,而興奮之時,打井隊長李技術卻誤踩鬆動的山石,墜入山崖。秀色的山水出了名,被賣到山外,命名為“秀色?李”。

在這樣一篇關於生存與道德的故事裏,女人的形象尤為光彩照人,以張二家的和女兒張品為代表的秀色女人為了留住打井隊,先後把自己當作禮物,當作祭品,無怨無悔,張品稱之為“壯烈”。在這裏涉及到一個沉重的生態話題,沒有水,人就無法生存,人就無所謂禮儀廉恥。這樣理解起來,秀色就是一個象征,一個隱喻,一個生態保護的呼籲,當物質生態受到嚴重破壞時,精神生態同樣會墜入黑暗的深淵。多讀幾遍關於秀色人如何惜水,如何因水滿麵塵垢,麵目模糊,取水的艱難,護水的嚴苛,下雨雪時的狂喜,因多為自己分十斤冰而被鬥爭的過去,讀來真是令人落淚的。在生態日漸惡化的今天,秀色人的生活未嚐不會成為或者已成為某些地區人們生活的現實,這就讓我們不能不因此多一些惜水之心,愛護自然生態之意。小說中有這樣一段話:“李技術歎了口氣,他很想跟張品講一講人類最基礎的社會文明——水利文明;他很想跟張品講一講遍及中美洲的瑪雅文化後來是怎樣毀滅在水的危機之中;他很想講一講漢字‘刑’的起因,那本是奴隸社會因水的戰爭而起的啊。可是他歎了口氣,隻說:‘我老家也是個缺水的地方,我爺爺和兩個姑奶奶都是渴死的。我知道水是什麼分量。’”這段話是作者別有用心地插入,是小說的畫龍點睛之筆,作為自然生態中最重要的因素水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沒有水就沒有生命,沒有水一切都無從談起,作者的生態保護主題由此而躍上紙麵。

徐坤62的《廚房》中一個曾千方百計逃離家庭逃離婚姻逃離廚房的女強人枝子卻在有一天來到一個男人的廚房,希望施展她的廚房語言表示她的真愛,且就此回歸廚房。然而鬆澤領悟到枝子的用心後立即全身戒備,並有策略地撤退,在貌似多情體貼中將女人送回了家。女人一個晚上在廚房的精心烹飪,麵對男人的情欲燃燒都被秋風的寒涼吹走了。

這是一個頗具戲謔意味的短篇小說,徐坤老辣的反諷技巧和精致結構一篇小說的功力在此展露無遺。她對鬆澤所代表的男性世界的失望是一覽無餘的,在她看來,這個群體虛偽功利,濫情縱欲,卻不敢麵對或承擔一丁點兒真情。而枝子所代表的這一類想回歸廚房做賢妻良母的女性也是讓人心生鄙薄的。認為她們這樣放下身架,委曲求全,隻是自取其辱。通常讚美一個女人會說“上得廳堂,入得廚房。”女人自然而然地成了廚房的主人,小說開頭一句:“廚房是一個女人的出發點和停泊地。”並頗具詩情地讓枝子在廚房裏盡情發揮才能,烹炸煎煮,洋溢著夢幻的期待和甘心付出的怡然,她捧出了一大桌子精美的菜肴,而她所服務的那個男人一直在揣測她為什麼這樣做。他之所以能安靜靜地坐在那兒耐心等待,是因為“若從長遠的角度看,比起跟那些小女崇拜者玩玩,跟女老板的關係處理好對他將來的用途更大一些。”女人對這一無所知。她因為厭倦廚房的單調乏味而拋雛別夫逃離圍城,在商海日久後又產生了強烈的厭倦,討厭那些虛與委蛇,追名逐利之人,“被文明過度文明化了的衰人。”所以又將廚房當作避難之所。她從鬆澤畫中看出了野性和靈氣,故而認為這個人也不俗。一個虛與委蛇,一個傾情投入,就這樣兩個人在窄小的空間裏上演了一幕緊張精彩的情感戰爭。枝子在技巧拙劣地進攻,把自己燃燒成了情欲炸彈,鬆澤在手段嫻熟地退,既飽覽春色占盡便宜卻又不讓女人有任何真情在握的證據,他四兩撥千斤,巧妙地化解掉女人沉重死命奮不顧身的獻情,將兩個人的位置牢牢釘在原地。女人費盡心計,耗盡情感,最終落得個灰溜溜的回家,在家門口,她發現,她手裏還緊緊提著廚房裏的那堆垃圾。真是讓人哭笑不得,佩服作家的厲害。傳統文化規範裏將女人所在的位置確立在廚房,女人也心甘情願地將那裏當作了人生的停泊地,然而危險在於,女人真的停留在廚房時,廚房則成了情感的埋葬地。

作品對鬆澤的剖析是深刻且犀利的,“他能領受假意,卻要拒絕真情。他不願意有負擔。在這個人人都趨功近利的時代,誰還想著給自己上套,給自己找負擔?尤其是對於他那樣一個藝術家來說,更不願有任何形式的羈絆。家庭責任也好,社會義務也罷,能躲的則躲,能逃的則逃,能推脫的就推脫。”枝子想逃離虛與委蛇的人,卻在最隱秘最真摯的情感層麵被鬆澤玩弄了一把,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巨大的諷刺。在現實的功利得失的算計麵前,愛情一錢不值。枝子的悲哀在於,她在未得到任何暗示之前把自己的真情和盤托出,以為自己可靠廚藝和真情來打動一個男人,或者說,她以為真的拴住了男人的胃就留住了男人的心,卻不知這個世界誘惑太多,男人早就超越了胃和心的束縛,隻求名利和享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