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欲望與救贖 第四節 迷狂的情與性:王安憶
1、欲望透視
王安憶69認為,“如果寫人不寫其性,不能全麵表現人,也不能寫到人的核心”。她的“三戀”揭開了身體寫作的帷幕,以此表達對男權文化霸權的反抗。《荒山之戀》王安憶用極瑣細的敘事將他和她相遇之前的經曆描述得冗長,幾乎令人厭倦,讓人感覺這兩個人是根本毫不相關聯的兩個人,極有可能永不會相遇,即便相遇也很難迸射出火花的兩個人。然而這正是作家的機心之所在:世界上有許多原本可能迸射出火花,愛得死去活來的人卻終生不會相遇,所以一輩子過著平凡庸常的日子。她和他在各自的生活軌跡裏慢慢長大,長成為性情、秉賦、才華、愛好、人生追求都不相同的兩個人,他們各自遇到了自己的愛人,戀愛、結婚、生子,過著稱得上幸福的日子,卻在機緣巧合中碰撞在一起,於是一切都發生了改變,他們拋棄了自己的家庭,演繹出一幕荒山生死戀情。
故事重點描寫了兩個女人一個男人,全書沒有人名,隻有他、她、她的男人、他的女人,似乎有意遮蔽了作為社會中人的他們的責任、義務,而將他們還原為上帝初創人時代的亞當和夏娃。他的性格內向、羞怯、孤獨,有傑出的音樂天賦,卻生活在一個不適宜的年代,在潛心讀書時遇上了大饑荒,饑餓使他從撿校園的廢銅塊買吃的到偷拿學校物品去換錢,被學校開除。因傑出的大提琴技藝被招進歌舞團,遇見了一個真心愛他而又賢惠的女人,這個女人就像千百年來的妻子一樣,溫和、大方、沉靜、勤勞,將他的孤孤單單的生活變成了溫馨甜美的家居生活,之後生了兩個女兒,組成一個其樂融融的家。歌舞團被解散後,他被安排在文化宮,成日拉一個破舊的手風琴。對於他來說,生活對他最大的虧待就是沒有機會發揮他的才能,他對音樂的敏銳的感悟力。
而她呢?作家刻意描寫她從小的美豔,對付男人的心計,似乎從胎教中就學會的各種挑逗男人技巧。從幾歲的小女孩長到二十多歲的風流少女,她都是小城中的風景,也是小城中的敗壞,男人女人們背後損她罵她,當麵卻捧她為女皇。她拿矯了很多年,在二十二歲那年棋逢對手,遇見一個對自己不逢迎不追求的男人,倒激發了她的好勝心,兩人相愛、結婚、生了孩子。而她的心性始終是女孩子的,她在見到拉小提琴的他時,被他的單薄瘦弱、孤獨憂鬱的氣質莫名其妙地吸引,而她的美豔、風情也強烈地吸引著他。在這裏,作家試圖表明人的天性是喜歡冒犯的,越是禁忌越是有著致命的誘惑。夏娃偷吃禁果,正是因為上帝說不能吃。在對禁忌的冒犯裏既有逾矩的冒險的快樂,又有僭越道德的犯罪感。二者結合在一起形成更為魅惑的吸引。兩人在一次次試探、避讓、進攻、退避之類的遊戲中感受到冒險的樂趣,終於衝破了那道堤壩,抱在了一起。
大提琴手的女人試圖以自己的寬容、忍讓、眼淚和規勸來召回迷途的丈夫,丈夫也一次次下跪、流淚、發誓,想用勤做家務,和親人親密的方式斬斷罪惡的戀情,然而,“他歉疚,他負罪,他羞愧,他自卑,而這一切全抵不過他再看不見她的痛苦了。”
她的丈夫想用暴力征服女人,卻是越打越遠,女人想離婚,男人不肯,說離婚就去殺了大提琴手。而大提琴手也無法對賢惠懂事的妻子和如花似玉的女兒開口提離婚。女人決定與大提琴手私奔,也被否決,那就隻剩下一同赴死了。在大提琴手妻子將丈夫的調動手續全都辦好之後,女人和大提琴手上了荒山,一同喝毒藥自殺。
如果以道德審判的眼光來審視大提琴手,這也是一個頗可玩味的話題,他是如何從一個單純羞澀的男孩墮落為小偷(偷學校物品賣錢)、第三者的呢?一為食一為色,他為饑餓所折磨,忍不住偷吃了一塊侄兒的餅幹,這次偷吃使他非常有罪惡感,為此痛苦良久。之後他開始無法戰勝饑餓,開始了校園裏的偷竊。後來遇見女孩也是,先是躲避,後是在誘惑中淪陷,他的性格中有極為柔弱的一麵,兩個女人都愛他的柔弱。作家這樣描寫他妻子對他的感受“他需要的是那種強大的女人,能夠幫助他克服羞怯,足以使他依靠的,不僅要有溫暖柔軟的胸懷,還要有強壯有力的臂膀,那才是他的休棲地,才能叫他安心。”
她以她的本性深知這一切,為了他的纖弱,她更愛他了。女人實際上有超過男人的力量與智慧,可是因為沒有她們的戰場,她們便隻能寄於自己的愛情了。她願意被他依賴,他的依賴給她一種愉快的驕傲的重負,有了這重負,她的愛情和人生才充實。他的依賴也使她深厚的柔情和愛心有了出路。因此,軟弱的他於她卻成了強大的依賴。
這似乎寫出了一種悖謬,將普通人心目中的男人女人形象置換了,男人是柔弱的,女人是強大的,而女人以強大的母性喜歡這份依賴。以至當她有了孩子之後,“她將他們都視作了自己的孩子,都與她有著血肉的聯係,那聯係的形式略有不同罷了。大的同小的一樣,軟弱無依,她是他們的保護,她對他們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這責任來自血肉的聯係,這責任使她快樂。”在這個女人身上有著聖潔的母性。
而金穀巷的女人呢?更多地是女兒性,是女兒的嬌媚與天真,她也有了孩子,“可是,總嫌他墜腿兒,她還沒樂夠呢!”對兒子並無牽掛。如果將大提琴手模糊為一個抽家意義上的男人,那麼他既依賴母性,也迷戀女兒性,這兩者都是他靈魂深處的需要,所以他離不開沉靜寬容的妻子,也離不開嬌嗔活潑的金穀巷的女人。所以戰爭在兩個女人中間打響,為了爭奪這個軟弱、懦怯的男人,妻子用盡辦法辦下調動,想讓丈夫離開這個女人。而金穀巷的女人幹脆用毒藥讓他們永遠捆在了一起。作家說:“其實這男人配不上她們那樣的摯愛。可是,女人愛男人,並不是為了那男人本身的價值,而往往隻是為了實現自己的愛情的理想。為了這個理想,她們奮不顧身,不惜犧牲。”
《小城之戀》似乎就寫了他和她一段迷亂的欲望。正值青春期的他們從十二歲到二十歲(他比她大二歲)就朝夕相處,在一個練功房練功,欲望就像火焰在他們心裏秘密燃燒、掙紮,在欲望中淪陷,在罪惡感中疏離,又無法抗拒對方帶給自己性的誘惑,於是再次沉淪、搏鬥、性愛,他們似乎走在一個欲望與道德的怪圈,直到她懷孕,一切都沉靜了下來。母性之愛戰勝了一切,包括未婚生育的恥辱,那股不安分的情欲也平息了下來。做媽媽的幸福讓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或者說,聖潔的母愛將她從黑暗的情欲之中拯救了出來,“她卻又極心愛那腹中的生命,好奇得不得了,到了夜晚,便在被窩裏鬆開綁帶,撫摸肚子,似乎觸到了那生命柔弱的軀體。如今,她是非常的平靜,清涼如水,那一團火焰似乎被這小生命吸收了,撲滅了。而這時候,她卻更加害怕他了。她怕他會扼殺這生命。她想他那種粗暴的蹂躪是會毀了這生命的。”這是一種奇怪的感受,她和他能共同分享性愛的快樂,卻無法分享孕育生命的喜悅。這時,孩子成為她一個人的,成為女人性愛後最寶貴的財富,潛意識裏她認為男人是不接受這份財富的。她對他的詢問作出回答:“沒你的事”。她寧願死也不去做手術,跪在地上求饒以保留孩子,即便麵臨開除的威脅,麵對世人鄙薄的目光,麵對無人肯要她的困境,她都不後悔。母性之光已照亮了她全部的靈魂,正如羅洛梅在《愛的意誌》中這樣寫道:“男人初嚐男女之欲後仍舊保存他原來的樣子,但是女人則變成另外一個人。這種新的改變有時持續終生而不變。……女人會懷孕,她在體內把愛的結晶滋養了九個月。愛的結晶在她體內慢慢滋長,這結晶不僅涉入她的生活,而且終生不離。她成為一個母親,即使她的孩子不幸死亡,她仍然是一個母親。當她的孩子涉入她的心靈時,這孩子便永遠不會離開她。即使孩子不幸死亡亦然。這一切是男人所不知道的……男人不知道‘愛’前與‘愛’後的區別,不曉得做母親之前與做母親之後的區別。隻有女人才知道它,談起它…….她必須永遠保持著處女之身,否則她變得永遠當一個母親。在愛前,她是一個處女。在愛後,她便永遠是一個母親。”
而他呢?第一感受就是“他知道他是闖大禍了,他們闖禍了!”而對這一天,“他一無準備,也一無想象。”“他們的欲念,競有了果實,他們竟無意地播下了生命的種子。這生命是怎麼回事?意味著什麼,要把他們怎麼樣?他真是害怕極了。那不期而至的生命在他眼裏變成了巨大的危險的鴻溝,徹底地隔離了他和她。他以為他們是被這生命隔離了,而絲毫沒有想到這本是最緊密的連接。”王安憶以極強的女性意識覺察到了男人與女人的根本區別在於這種麵對生命孕育的態度。在生命的初始,對男人而言隻是放縱與發泄,而對女人來說則必須付出鮮血和生命的代價。她必須獨自承擔尋歡之後的全部後果,十月懷胎,辛苦孕育,一朝分娩,伴隨著鮮血的噴湧和尖銳地疼痛,哺乳喂養,直接以自己的生命來滋養另一個生命,一點一滴的照料撫育,當母親所付出的是極慘重的代價,而男子則基本不費什麼力氣。小說幾乎以一種徹悟的眼光來對比這種兩性的差距,在生命麵前,他選擇了沉淪,繼續在欲望之火的焚冶下煎熬,他賭博,輸掉所有,還欠債,之後經人介紹結了婚,然而婚後的日子很不順心,他不練功了,喝酒,喝得爛醉,得了腎炎後離開劇團,後來到家鄉的鎮上。而她呢?一個人守著兩個孩子,在孩子明亮的笑聲和親昵的呼喚中得到了升華,孩子的叫聲“猶如來自天空的聲音,令她感到一種博大的神聖的莊嚴,不禁肅穆起來。”
從十二歲到二十四歲,正好是一個女孩到女人的成長曆程,由此看來,她和他之間談不上愛情,作者其實也不準備描寫愛情,她隻是在寫欲望,最原始最本真最沒有偽飾的兩性之欲。從十二歲開始,身體和心理都在發生潛滋暗長的變化,在她成長蛻變的時空內,隻有他伴隨著她,注定在這樣封閉的時空裏他們之間會有故事發生。他們都是眾人眼中不太合格的劇團演員,他是個身體總長不大的男孩,而她呢?不停地發育生長,是個高大得有些胖壯的女孩,但他們都勤於練功,諾大的練功房裏他們倆朝夕兩處,一年一年過去,從稚氣十足到懵懂地感受到對方的吸引,到主動地排斥這種吸引,也寫出了個體的人在社會文化浸淫中的改變,他們從內心深處被誘惑卻也畏懼於這種誘惑,故而用相罵表現出來。他們互不說話,卻用各種高難度的動作折磨著自己,用不可思議的扭曲的身體來懲罰自己。也是在這種貌似仇視的不說話中,他們意識到了自己的性別和性別帶來的誘惑。終於有一天,他們衝破了阻礙,采摘了愛的果實。“他們並不懂什麼叫愛情,隻知道互相是無法克製的需要。”然後他們之間,“好好壞壞,壞壞好好,就像互相欠了宿債一般,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清算了結。”欲望的狂熱使他們彼此迷戀也彼此厭憎,好的時候如膠似漆,壞的是互相搏鬥,幾乎要殺了對方。性愛後感到罪孽,沒有性愛又焦灼難熬,這樣的煎熬竟然使他們想要以死來解脫一切痛苦。在決心死時,她才發現人生是如此美好,還有很多很多快樂,她在整理東西的時候,“每一件東西都奇怪地勾起了回憶。”讓她不願馬上死去。她又開始洗幾個月沒有洗的床單被子,在洗衣勞動的快樂中,在沐浴自己的清爽中,在太陽曬得又鬆又脆還有股太陽光香味兒的被窩裏,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作為生命本體的快樂,那不是任何人帶給她的,而是自己體味到的。這種快樂是寧靜悠長,和諧幹淨的,帶給她寧靜的睡眠和另一種幸福。然後她有了孩子,一對雙胞胎將她從欲望的煉獄裏拯救出來,以母性之愛獲得重生。
《崗上的世紀》是另一個講述欲望的故事。下鄉女知青李小琴為了得到招工機會而與大楊莊的小隊長楊緒國發生了性愛關係,因楊緒國將招工機會給了另一個女知青,李小琴到縣裏告發了楊緒國強奸女知青,楊因此被抓,被批鬥,被擼了黨員與幹部身份,而李小琴則主動要求去了全縣最窮的小崗村,其目的還是為了招工。然而故事並不僅僅是為了揭發這樣一樁罪惡,她寫李小琴在多次與楊緒國幽會中,對這份性愛產生了迷戀。楊緒國被改造回家又找到李小琴,呆在她那間小屋裏七天七夜,在這七天裏,他們還原為原始的亞當和夏娃,隻為彼此身體沉醉,將所謂名聲,生死都置之度外。“他們在一方破損的涼席上,可創造出無窮的快樂的體驗。這快樂抵過了一切對生的渴望與對死的畏懼。”純粹的無功利色彩的,甚至帶有絕望的性的快樂,但是與愛情無關。
王安憶故意寫出兩個人巨大區別,李小琴是美麗的女學生,潔白細嫩,做事幹淨利落,而楊緒國是土生土長的農民,瘦長黧黑,在他們最初的交合中,是由於他的無能而無法帶給她滿足,她的美麗帶給他畏懼,因畏懼而變成了性無能。兩性之戰由此開始打響,有呼有應,有追打有還擊,甚至在田間勞動時,粗壯的小隊長也拚不過小巧的女學生。當兩個人終於有了和諧的性愛時,事情便從功利轉向了對性本身的沉迷。“她就像鬼迷了心竅,人不想來,腳自己就走來了。”這樣的迷戀卻因招工表給了他人而變為仇恨,李小琴上門去找楊緒國,楊不見,楊父指使兒媳和孫子跪在李小琴麵前求饒。李小琴在巨大的失望和矛盾中哭了一個多星期,她的哭泣中宣泄了作為女性本體的屈辱和她功利目的的破滅。在那個時代裏,沒有後台沒有背景的李小琴要想被招工,似乎沒有太多的路可走,她的勞動很好,得到農民一致認可,可是“有人說,小李的身子骨結實,抗得住,多呆些日子倒對她思想改造有好處。”她隻有借助自己最原始的資本。就像嚴歌苓《天浴》中的阿秀一樣,鋌而走險,用身體來打通一個又一個關節。
然而作為同是女作家的不同在於,嚴歌苓借助阿秀悲劇的命運寫出了柔弱的個體女性在這種供奉中的慘烈犧牲,時代的不人道毀滅了一個水一樣清純靈秀的女孩兒。而王安憶卻在這種供奉中寫出了女性生命力的頑韌和性的神秘,同樣是被糟蹋被欺騙,阿秀選擇了死亡,以死來返回原初的純淨。而李小琴卻在告發了楊緒國之後再一次選擇了性的沉淪,七天七夜,心甘情願,享受快樂。從屈辱中超脫出來,從不公平的性愛關係中超脫出來。這是不可思議的一筆。正如馬林諾夫斯基所說:“亞當夏娃以來,大多數的紛憂都是性的衝動做了淵源的。它是大多數悲劇的原因,不管我們所遇的是在今日的事實,或是過去的曆史神話和文學作品。然而紛亂事實的本身,就已指明有些勢力在製裁著性的衝動;人並不是對於自己不可滿足的欲望容易投降的,乃是創設了籓籬,製定了禁忌;而且籓籬和禁忌的勢力非常之大,大得等於天命的力量。”(《兩性社會學》)
從心理角度來分析李小琴和楊緒國在小崗上的七天七夜實在是件有趣的事情。他們從一開始並非情侶,而是建立在心知肚明的功利目的上的性愛關係,從楊緒國背叛自己的誓言到李小琴告發,兩個人實際上成了一對仇敵,而兩個人再次見麵又迅速回歸銷魂的性愛關係,更多原因在於世俗的禁忌與突破禁忌的冒險的快樂,隨時會被人發現而送掉性命和招工機會的危險反而成了情欲的催化劑。這一點與《荒山之戀》、《小城之戀》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對世俗的僭越,因越軌而冒險,因冒險而快樂。三篇小說都沒有寫愛情,都隻寫情欲。《荒山之戀》中他對妻子的依戀類似於孩子對母親的依戀,而妻子對她的包容與憐愛也更多母性的溫存。即使他背叛了自己,也絲毫不去恨他,反而憐惜地想,“這幾年,這幾十年,他夠苦的了,心疼都來不及了。”他之所以不能跟她私奔,是因為舍棄不了妻子和女兒。而《小城之戀》中她有了孩子幹脆斬斷了與他的關係,性與愛徹底地分離。《崗上的世紀》中楊緒國常常念及自己的媳婦的好處,在銷魂的七天中最終促使他返回的是夢中兒子的一聲呼喚。
2、愛情審視
《香港的情和愛》把故事場景放在了繁華都市香港,使這份愛情的背景裏多了幾分華麗和冷酷。但是王安憶仍然不是在寫愛情,她在寫人生,人生裏的算計和真相,人生裏的情義和冷酷。逢佳和老魏之間是從一筆交易開始的,逢佳的母親被丈夫拋棄,逢佳之後被自己的丈夫拋棄,和母親不同的是,母親除了女兒之外什麼也不要,丈夫每年春節寄回來的錢都原封不動地退回。而逢佳則不要兒子,要錢。她來到香港,一心想去美國,因為丈夫去了美國,她要比他過得好。她以為自己的機會是老魏,心甘情願做了老魏在香港的外室,兩年後在老魏安排下去了澳洲。看起來美滿的結局掩蓋了冷酷的真相,那就是逢佳用自己兩年的青春肉體換取了去澳洲的機會。
小說的筆法類似王安憶後來贏得盛名的《長恨歌》的手法,用筆委婉細膩,文字鋪排曲折,極盡柔媚,用了非常多的排比、比喻的修辭手法,將人物內心活動鋪展得很深邃。小說的敘事角度從老魏展開,老魏五十多歲,事業成功,常年往來於舊金山和香港之間,香港與他來說是一個歇腳的驛站,他一次次來到這裏,直到遇見逢佳。而逢佳呢?按照她自己的說法,是從大陸過來的新移民,在香港白手起家,一無所有,她尋找的是機會,而賭本是她自己。這樣的兩個人,一是為自己日薄西山的年齡尋找一點人生歡樂,另一個則是尋找一個依靠,而主動地粘合在一起。用老魏的話來說,他們之間不是愛,而是情義,他說:“愛,隻是個小善。義,卻是個大善。愛隻對人的,義卻是對道理的,你說誰大誰小?愛其實最不講信用,隻要說一聲愛,什麼萬惡的事情就都有了原委,連良心也交代了,而義卻是篤信篤誠,沒有空子好鑽,也沒有便宜占。”“中國能有幾千年的文明,全是一個義,中國幾千年的文明,其實就是一個義。”這一段解釋可謂言簡意賅而又提綱挈領地抓住了兩個人關係的本質,老魏不願說愛,隻說喜歡,因為他以為愛就是虐待,而喜歡才是真心希望對方一切都好,在兩人交往的兩年時光裏,有一段時間逢佳和老魏每天打越洋電話,而逢佳在得不到承諾時用各種方法折磨自己和老魏,比如要錢買各種奢侈品,故意不接電話,或是接了電話讓老魏聽水龍頭流水的聲音等,讓兩個人都痛苦不堪。而一旦走出愛的陷阱,兩個人平心靜氣談交易,則神清氣爽,相處甚歡。
作家不肯美化這一段感情,而是站在世俗的角度,站在人性的立場予以了細致的剖解。這其間蘊含了作家對生活的深刻洞察。她是以一個男性為敘事主體展開的,卻落腳到一個女人的人生體悟上來。逢佳是一個俗人,她的審美趣味、衣著打扮、人生夢想都是俗而又俗的,她俗且本真,這一點深深打動了年屆天命的老魏。老魏是從唐人街裏一點點苦鬥出來的,“他們的一生是辛勞,沒有休憩,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一生,是沒有逃避的一生。他們的人生都是實打實的。”所以他特別認同逢佳的俗,看重她的真。而逢佳也是沒有退路的,就像她自己清醒認識到的那樣,靠她自己去奮鬥,兩年很難出頭,“許多大陸出來的新移民就是例子,不說別人,隻說小櫛,出來七年,才把老婆孩子弄來,三口人擠住一個鴿子籠的公寓,為他想想,明年會怎樣?後年又能怎樣?”所以她覺得自己值,把兩年的時間用在刀刃上了。可以說王安憶是洞悉這種人生真相的,或者說她認同這種人際交往規則,人與人之間就是一種交易,即便情人之間,都緊緊守護著自己的那一份利益,卻又因恪守情義規則而能相安無事,各取所需。在他們之間,“過去,是彼此無需負責,不必交代清楚的;將來,各是各的,相互之間也不便插嘴的。……他們之間的關係,是供他們一天天過的,不是一句句說的。他們的關係雖說是彼此人生裏的旁枝錯節,但卻枝是枝,節是節,沒有一點虛的。”幾句話將都市人之間的菲薄的情感底層袒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