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欲望與救贖 第五節 詩意棲居:遲子建
遲子建72的寫作始終堅持詩意的溫存的關注大地,由此形成了獨特的審美品格。正如吳義勤在《遲子建論》中所說:“遲子建的小說,自始至終站立著一個不斷成長著的抒情主體形象。這是一個對真、善、美充滿了熱情與期待的主體,她有著憂慮、典雅而敏感的氣質,既有對生活與人生浪漫而詩性的想象,又有對人類精神家園溫情的回憶與張望;她的目光透明而純淨,她堅定不移地尋找著人生的詩意,又以悲憫和仁慈的情懷注視著人間的悲歡離合;她是生命的歌者,又是生存之痛的體驗者。某種意義上,正是這個充滿魅力的抒情主體決定了遲子建小說的風格與基調。”73
一、《額爾古納河右岸》
長篇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於2008年榮獲第七屆茅盾文學獎。小說以溫柔抒情的方式講述了我國東北少數民族鄂溫克族的頑強堅守和文化變遷,她以一位已年屆九旬,這一弱小民族最後一位酋長的女人——“我”,自敘的方式講述了鄂溫克人的生活方式,生存現狀,人生信仰、民族性格及百年滄桑,表達了對尊重生命、敬畏自然、堅持信仰、愛憎分明等被現代性所遮蔽的人類理想精神的彰揚。作家將小說分為四個部分,“清晨”、“正午”、“黃昏”、“尾聲”,似是一部悠揚和諧情感豐富的田園交響曲的四個部分。她以優美的敘述告訴我們,一旦人的意識覺醒,生態資源就成為牟取暴利的工具。於是人們紛紛打起發財致富的如意算盤。“發現”既是福音,又是降臨到森林生靈身上的災難。那麼,所謂的“開發”到底有什麼意義呢?它對自然、生態的破壞,加速珍稀物種的滅絕。正如美國生態女權主義者蘇珊?格裏芬曾說,“生命懸浮在一種脆弱的平衡上,即使是最短的時刻也承載著一種巨大的壓力。”74人類的貪婪所帶來的隻能是自然和美的毀滅。
鄂溫克人生活在中蘇邊界的額爾古納河右岸,他們信奉薩滿,與馴鹿相依為命,並隨馴鹿過著搬遷、遊獵的生活。他們與大興安嶺和諧相處,既從山中獵取各種動物,也用自己的方式保護著那片山林,在他們的關係中體現了一種互惠的負責的生態倫理道德觀。作者以對這種生態觀的深情回溯,表達了濃厚的生態文化憂患意識和對現代文明的深刻反思。作為一個從大興安嶺走出的作家,“我就是在那片土地出生和長大的。少年時進山拉柴燒的時候,我不止一次在粗壯的大樹上發現怪異的頭像,父親對我說,那是白那查山神的形象,是鄂倫春人雕刻上去的。我知道他們是生活在我們山鎮周圍的少數民族。”75她對那片土地抱有極深的情感,也因此敏銳地發現了現實中存在的問題:大興安嶺麵臨著嚴重的生態危機,酷愛自由、熱愛歌唱的鄂倫春民族麵臨消失的威脅。
生態危機包含兩個方麵的內容,一是日益嚴重的自然生態危機,一是由現代審美文化領域中諸種跡象投射出的人的精神生態危機。生態文化既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同時也追求人類的身體與心靈,自我與他者,世俗生存與精神信仰的和諧。生態文明的理想境界就包含在自然、世俗生存、超越性精神信仰三者之間的動態平衡關係裏。額爾古納河右岸就像是一個被濃縮的地球,它的變遷反映了地球的生態變化。隨著現代化文明的深入發展,生態問題逐漸暴露出來,資源日漸匱乏,樹木被大量砍伐,鐵路公路修進山林,環境惡化,動植物屬類大量減少,它們嚴重地威脅了鄂倫春人的生活方式。他們被迫一次次遷居山下過起了定居生活,然而對山林的渴望卻使他們又一次次返回山林。恩格斯曾說:“我們不要過分陶醉於我們人類對自然界的勝利。對於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對我們進行了報複。”76 “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完全可以視為一條生態道德戒律。自然物之間和諧而友好的物際生態動物的智慧,動物之間融洽關係,和善而美好的人際氛圍。美好的物際生態寄寓著作者理想化、人情化的社會,是對現實的超越,提供給人類一個好的借鑒。因為和善友愛的人際關係,是一個和諧均衡社會存在的基礎。
鄂溫克人有著原始先民的世界觀,他們敬畏天地萬物,認為它們都是有靈魂的,他們相信“自然是充滿著無限神性和魔力的至高存在,她有神奇的意誌、豐富的情感和無限旺盛的內在生命力,是像人一樣生存著的生命體,作為絕對至上的主體,世間萬物無不源於她的創造生化。在她麵前,人類既深懷恐懼,更充滿無限的敬畏和依戀之情。”77比如薩滿是通神的,他給人治病用的是跳舞念咒語,而且挽救一條生命時必然會有另一條生命死去。薩滿的出現完全是天賦予的類似特異功能一樣的東西,帶有強烈的神秘色彩。他們所有的日常生活都與自然緊密聯係在一起,他們住的是希愣柱,用兩人高的樹幹插在地上,外圍圍上樺皮和獸皮做成的簡陋居所,屋頂有小孔可以看見天空,搬走時很方便,是遊獵民族特有的屋子。吃的是打獵獵來的動物肉、叉來的魚、喝的是馴鹿奶,穿的麅皮或其他動物的皮子,用樺皮做船、簍、桶、搖車等各種生活用品。
馴鹿是鄂溫克人相依為命的動物,也正是在人與馴鹿的關係上體現出鄂溫克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關係,他們喜愛馴鹿,視馴鹿為神靈和親人,同時他們也很依賴馴鹿為自己運送物品、騎乘來往,擠鹿奶飲用,它的全身的物品都是名貴的中藥材,可用來換取生活用品。而馴鹿是放養在野外,自己尋覓苔蘚和青草吃。“馴鹿一定是神賜予我們的,沒有它們,就沒有我們。”還描寫了很多森林中的動物植物,它們都是有靈性的,是豐饒的大自然的一部分,對它們的生活和美的描寫實際上就是在禮讚這個我們生存著的地球。比如寫到灰鼠,它們會在秋天為自己儲藏食物,會把蘑菇采集後掛在樹枝上風幹。而人類則可以通過它們掛蘑菇的高低來預知將麵臨一個怎樣的冬天,雪大還是雪小。他們對大自然保持著敬畏之心,比如對待火種,稱之為火神,“火中有神,所以不能往裏麵吐痰,灑水,不能朝裏麵仍那些不幹淨的東西。”刻有山神頭像的大樹,獵人經過時,必須奉上煙酒,還要磕頭下跪,以求山神保護。
尼都薩滿跳神救活了列娜,一頭灰馴鹿仔卻應聲倒地,在這個民族的意識裏,就是馴鹿仔代替列娜死了。而灰母鹿不見了自己的鹿仔,“一直低頭望著曾拴著鹿仔的樹根,眼裏充滿了哀傷。從那以後,原本奶汁最旺盛的它奶水就枯竭了。直到後來列娜追尋著它的鹿仔也去了那個黑暗的世界,它的奶汁才又泉水一樣湧流而出。”而列娜之死更是具有神秘色彩,她是因為頭天晚上聽講故事睡不著,第二天搬遷時她常騎的馴鹿不讓她騎,而這頭灰色母鹿跪倒她腳邊請她騎上去。一路上列娜打瞌睡,從馴鹿上掉下來也沒醒被凍死了。帶有因果循環的意味和宿命的色彩,動物也有強烈的母性和報複意識,人和獸之間有著神秘、心魂相通的聯係。
達西馴養雄鷹奧木列殺死曾咬斷自己腿的狼的故事,是全書中非常精彩的章節之一。達西在一次與兩頭狼的搏鬥中殺死了母狼,卻被小狼咬斷了腿,多年來他被殘廢的身體和仇恨折磨得又幹又瘦,眼睛不能見光,對生活失去了興趣。但有一次他得到一隻雄鷹後變得興奮起來,他用古老的馴鷹法訓練他的鷹,希望能讓它變成自己的獵槍,殺死自己的仇人。幾年後他與前來尋仇的小狼狹路相逢,達西和他的鷹戰勝了狼,殺死了仇敵,自己也身負重傷,被其它動物吃掉。這樣一個慘烈的故事裏首先強調了鄂溫克人的民族性格,那就是愛憎分明,仇恨是無論如何要報的,哪怕隻剩一條腿,哪怕瘦幹了身軀。達西後來幾年之所以活著就是因為還有仇恨。第二寫出了鷹的通人性,這隻鷹原本是達西的俘虜,在達西的馴養後居然與達西有著心神相通的成分,看見達西絕食它會為他捕來山雞。領會到達西的仇恨後,就以達西的仇人為仇人,最終用自己的生命幫助主人複仇。第三在於狼的性格,小狼對當年的殺母之仇也一直記在心裏,一直在尋找機會複仇。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有仇必報的特性帶有原始生物的特征,在額爾古納河右岸它存在於人和動物身在,同樣的強烈而持久。
依芙琳與坤德之間的仇恨,他們原本是一對夫妻,但因為在他們結婚之前坤德愛上一個蒙族姑娘,而坤德的父親不同意,堅持讓坤德娶了依芙琳,從此,英氣勃勃的坤德變得灰心喪氣的。依芙琳得知這件事後十分生氣,想離開坤德,卻又因懷孕生了金得而不得不回來。從此以後依芙琳對待坤德十分惡劣,稍有不快就拿他出氣,而且不與他睡在一起,小說中借瑪利亞之口說:“坤德年輕的時候就像一顆碧綠的汁液濃鬱的青草,到了依芙琳手裏,經過她天長日久的揉搓,已經變成一顆幹枯的草了。我這才明白,依芙琳為什麼會對別人的幸福和真情流露出那樣的嫉妒和鄙視。我同情坤德,但也同情依芙琳,因為他們跟尼都薩滿和達瑪拉一樣,都是為愛而受苦的人。”依芙琳的恨是因為坤德不愛她,對愛的純潔有著非常強烈的要求,她之所以不與坤德睡在一起,是因為“她依芙琳永遠不跟不喜歡她的人睡覺,她一想到在黑夜中坤德可能會把她當作別人,就覺得惡心。”這份恨並沒有隨時間流逝而消減,反而將他們兩個人都折磨得痛苦不堪,坤德變得更加沒有男人氣,而依芙琳則變成了一個尖酸刻薄,對他人的幸福充滿惡意的女人。甚至對自己的兒子,她也極少表示出關愛,因為這個兒子有幾分像他的父親。金得長大後,喜歡上了妮浩,可是妮浩嫁給了魯尼。依芙琳給自己兒子定了親,要他娶歪嘴姑娘傑英琳娜,金得不同意,她也不肯讓步,最後導致金得在婚禮上上吊自殺。依芙琳因為自己不幸的婚姻,因而對幸福有一種奇怪的觀點,她在籌備金得婚禮時說過一句話:“我看透了,你愛什麼,最後就得丟什麼;你不愛的,反而能長遠地跟著你。”坤德因為金得的死而變得強硬起來,他在依芙琳麵前挺直了腰杆,並強迫依芙琳性愛,要她再還一個孩子給自己。而執拗的依芙琳雖無法反抗坤德的強迫,卻用滑一夜雪的方式讓腹中的孩子流產了。因為那個孩子是坤德所日思夜盼的。這種奇異而慘酷,以自我傷害為前提的複仇方式是原始而又執著的,無法化解。“以後的歲月,他們就是兩塊對望著的風化了的岩石。”
小說中還描寫了其它幾個愛情故事,金得與妮浩,傑英琳娜與達西。在金得婚禮上有一個極富戲劇性的場麵,作為薩滿的妮浩代表全烏力楞的人對他們說出祝福的話來時,“傑英琳娜滿麵笑容地看著金得,而金得卻把目光放在妮浩身上。金得看妮浩的眼神是那麼的柔情而淒涼,讓我心裏一陣難受。”而實際上金得的愛並不為妮浩所知道,她還是個天真浪漫的孩子時被金得和魯尼同時看中,金得等待母親為他求婚,魯尼則自己去了妮浩部落去求婚。金得娶了自己不愛的女子而上吊自殺,善良的他選擇了一顆死樹,因為按照他們的習俗,上吊的樹是要火葬的,連一棵樹也不忍心毀掉的他殺死了自己。他的死讓剛剛行完婚禮儀式的新娘傑英琳娜十分痛苦,要衝入火堆自殺。正在這時,達西向傑英琳娜跪地求婚。而他之所以求婚是因為善與悲憫,他對“我”說:“金得不要她了,可她都嫁到我們這裏了,是我們的人了。她成了寡婦,又是個歪嘴,我要是不娶她,她跟誰呢?”在這裏恨被愛消融,淳樸的鄂溫克人的天性中的善閃耀著燦爛的光芒。在這種善的光芒的映照下,依英琳刻骨的恨和金得寧死也不改變的愛都被罩上了一層潔淨溫柔的光輝。而達西娶了傑英琳娜後,達西的母親瑪利亞極為憤恨,她很晚才得到這個孩子,視為珍寶,而這個珍愛的孩子居然娶了一個比自己大很多歲的歪嘴的寡婦,這怎不讓她仇恨呢?她虐待那個溫順的傑英琳娜,甚至逼迫她流產,然而依芙琳不斷滋長的仇恨卻使婆媳倆和解了。恨也可催生愛,這是多麼奇妙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