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欲望與救贖 第五節 詩意棲居:遲子建(2 / 3)

還有林克,尼都薩滿和達瑪拉之間糾結的情緣,當年兄弟倆同時愛上了青春活潑的達瑪拉,以射箭定輸贏,結果林克娶了達瑪拉,而哥哥做了薩滿。多年後,林克去世,尼都薩滿並未消竭的愛情重新鼓脹起來,他用山雞的毛精心作了一條羽毛裙送給達瑪拉。然而兩人之間的愛被習俗和兒女阻斷,按照習俗,弟可以娶嫂,但是哥哥不能娶弟媳。於是兩人迅速衰老,都有些癲狂了。後來在魯尼的婚禮上達瑪拉穿著羽毛裙跳舞而亡。

在作家眼中,白樺樹和馴鹿一樣是鄂溫克人相依為命,鄂溫克人渴了就在樹根上劃一個小口,撿根草棍,樺樹汁就泉水一樣流進了桶裏。“那汁液純淨透明,非常清甜,喝上一口,滿嘴都是清香。”樺樹可以剝皮自己又長出一塊來,而樺樹皮剝下來可以做成各種各樣的東西:桶、盒子、船等。還有奇特的風葬儀式,來於自然而回歸自然。他們燒已經幹枯了的樹。儲藏物品的“靠老寶”,都是這個民族在山林中特有的產品,前者將已死的人放在四眼相對的樹上搭成的木板上,以風葬。後者則是他們儲藏物品的林中倉庫,以方便迷路的人取用。前者出自一種純粹的自然精神,後者則出自善良和遠見。他們一切取之自然,比如染布,是將各種植物揉碎了對上水和鹽煮,都柿的果實染成藍色,百合花染成紅色等。

小說在描寫鄂溫克人近乎原始的生存狀態時,絲毫不讓人覺得野蠻粗礪,相反,在作家溫柔的抒情語言後麵延展成綿長的詩意。他們逐馴鹿而居,與樹木、天空、大地、星星、動植物親密地生活在一起,所用一切取之自然,又將自己還諸自然。他們熱愛山林,依賴山林,也將自己變成了山林的一部分。人是需要對話的,人的精神生活是在與世間萬物對話中發生的,其中包括社會中的各種人際關係,自我、自然世界,人在各種關係的對話中發現自我,展現自我。小說中很多地方用非常輕靈精致的語言說出了近乎天籟的哲理,比如娜傑什卡帶著女兒逃走後,尼都薩滿說:“你去追跑了的東西,就跟用手抓月光是一樣的。你以為伸手抓住了,可仔細一看,手裏是空的!”小說記載了許多優美的神歌,是鄂溫克民族用唱歌的方式流傳下來的遠古信息,是史詩一樣的傑出作品。

《額爾布納河右岸》以對鄂溫克人古老原始與自然與山林和諧相處的生活方式的描寫,來評判現代文明對這種古老生活方式的侵害。在這一點上,遲子建與譚恩美《拯救沉默之魚》有著共同的思想,她們都認為原始部落的古老生存方式也是一種生存方式,甚至比現代的標榜文明的人們給他們安排的生活方式更優秀,更和諧。《拯救沉沒之魚》中那些代表西方文明的美國人來到原始部族,在十多天朝夕相處中被他們所感動,並設想以媒體呼籲社會來關愛他們,媒體強烈關注的結果是山林被毀滅式掠奪,那些原始部落的人則又踏上了逃亡之路。很顯然,作者認為,關愛那些原始部落的最好方式是給予他們自由的生存空間,保留他們的生活方式和宗教信仰。不要改變他們,因為改變的結果是毀滅。遲子建的觀念與此相似,在她溫情的敘述中,鄂溫克人古老的生活方式裏流淌著一種自然、清新的詩意,他們雖然獵殺動物,但因為他們已成為山林的一部分,所以對山林並不構成威脅。相反那些在文明旗號下的開發、建設是對山林生態毀滅性打擊。在《跋》中遲子建寫道:“其實開發是沒有過錯的,上帝把人拋在凡塵,不就是讓他們從大自然中尋求生存的答案嗎?問題是上帝讓我們尋求的是和諧的生存,而不是攫取式的破壞性的生存。”“持續的開發和某些不負責任的揮霍行徑,使那片原始森林出現了蒼老、退化的跡象。沙塵暴像幽靈一樣閃現在新世紀的曙光中。稀疏的林木和銳減的動物,終於使我們覺醒了:我們對大自然索取得太多了!受害最大的,是生活在山林中的遊獵民族。”這些遊獵民族被動員下山定居,卻一次又一次地返回山林,但作者說:“由於森林植被的破壞,如今馴鹿可食的苔蘚越來越少,所以他們即使回到了山林,但搬遷頻繁,他們和馴鹿最終會往何處去呢?”78對鄂溫克人去向的關注也就是對大興安嶺,對地球生態命運的關注,以此呼籲人們少一些功利之心,虛躁之心,用心去珍愛這個養育著我們,還將養育我們後代的星球。美國生態學家利奧波德曾說過:“一件事情,當它有利於維持生態係統的完整、穩定和美麗時,就是正確的,反之,就是錯誤的。”“隻有當人們在一個土壤、水、植物和動物都同為一員的共同體中,承擔起一個公民角色的時候,保護主義才會成為可能;在這個共同體中,每個成員都相互依賴,每個成員都有資格占據陽光下的一個位置。”79這是值得我們深思的。

二、生活中的疼痛

《福翩翩》講述了一個疼痛的故事,下崗工人柴旺想到了一個賺錢的法子,那就是讓隔壁因車禍失去雙腿的劉老師寫春聯,他拿出去賣,賺錢後對半分成。這個主意得到兩家人稱讚。於是柴旺用守門老人王店送給柴旺家的一隻野兔子換了八十塊錢,買了紙墨,劉老師寫出春聯,柴旺果然賣出了錢。一次刮大風,一個福字飛進了一戶人家,不久花疤痢下來賞他八百塊錢,說福字進門代表一年有福氣。拿著這筆錢,柴旺給劉老師的妻子劉英買了一個頸椎治療儀,因為劉老師跟他說妻子頸椎有毛病,不治療有可能癱瘓。然而這件事並沒有給兩家人帶來福氣。先是劉老師在家大摔東西、吵架,他認為劉英有了外遇,情人送她的。而柴旺對劉老師說出真相的結局則是自己家也開始了冷戰,一向恩愛的夫妻幾近決裂。是柴家坐牢的兒子柴高托順順捎來的一個福字掛件才熄滅戰火。

小說算不上生動,有些拖遝累贅,尤其是前半部分對柴旺和柴旺家的日常生活的描寫有些拖泥帶水。但很明顯,作者意在寫出這一對貧寒家庭日子裏的溫馨,兩個人都盡自己的努力勤勞地忙碌,以使生活過得更好一些。然而他們再怎麼勤儉節約,也過得捉襟見肘。柴旺家的必須每天淩晨出門去伐木市場收集樹皮以充當燃料,柴旺則每天蹬著三輪車在街上轉悠,做體力活兒養家,他們的兒子跟人打架而進了監牢。而隔壁劉老師一家呢?因劉老師的殘廢和兩個女兒上學讀書,也過得十分艱難。雖然他們夫妻之間彼此心存關愛,但常因日常瑣事吵架。頸椎治療儀事件燃起的戰火也使這個家幾乎崩潰。

於是這篇小說在“福翩翩”的美好祝福下,實際上在講述普通人生存的艱難,他們為了衣食住行而辛苦勞累,同時又被自己狹隘的情感所束縛。而像花疤痢那樣的人反而活得滋潤光鮮,他是個黑社會小頭目,手下有一幫使槍弄棒的兄弟,使強力把一家超市賤賣過來,開了酒樓,生意不好就去各單位要挾,並利用洗浴中心的小姐套住實權人物,在市麵上頤指氣使的。他的房產很多,二奶養了好幾個,房子裏有地熱,穿的是黑貂絨。兩相對比下,柴旺和劉老師們的生活寒酸清苦之極。

《花牤子的春天》講述了一個發生在青崗的故事,叫花牤子的年輕人因三次與女人發生性關係而被勒索走了家中僅有的三畝好地和其他財產,他因此被父親帶進深山伐木,結果被一棵倒地的大樹砸中襠部,失去了男人的根本。萎敗的他回到青崗,買了台電磨靠磨麵為生,此時發現與他發生性關係的三個女人的命運也都發生了變化。第一個紫雲原是個俏麗活潑的女孩,失身後一度想嫁給花牤子,因父母貪財而把她嫁給了大她八歲的跛子,跛子脾氣暴,愛喝酒,喜歡打媳婦,把她給懷著的三個孩子給打掉了。紫雲來花牤子這裏磨麵,連夜幫父子倆把床單被子都洗得幹幹淨淨,然後回家蒸了一鍋饅頭,把自己吃撐死了。她是對花牤子存有眷戀之心,而花牤子也一直對她最為愧疚。這樣一個花朵般女孩的悲慘遭遇是小說中不經意般寫出的,卻是作者刻意為之,她的悲劇的源頭是花牤子的好色,而推動悲劇發展的則是她父母貪財,想以此事找花牤子要東西。然後是鄉村根深蒂固的貞節思想,出了這事後好人家都不肯娶她,隻好嫁給殘暴的跛子,年紀輕輕就被折磨成了一個老太婆。紫雲死後,花牤子絕食三天,直到老邁的父親一再哀求他,才又開始吃飯磨麵,而這一天,他的左手又被電磨給磨去了。高老牤子因此氣得砸掉了電磨,自己也一口氣上不來而魂歸黃土。故事講到這裏已足夠慘烈,兩個年輕人都因這一次性愛而斷送掉了自己的未來,從而一步踏入人生的慘劇裏。

而作者並未就此停筆,反而從從容容地講起另外兩個女人的故事。小寡婦再嫁給了大她十五歲的劁豬的徐老牤子,倒過得恩愛,並懷孕,卻在生孩子時難產,而送醫院又估計來不及,徐老牤子便用劁豬刀取出了孩子,小寡婦喪命,徐老牤子因此被捕入獄,他把兒子托付給花牤子。這個小生命喚醒了已對人生存有死念的花牤子活下去的意趣,他在辛苦照顧乳牤子的過程中感受到生活的樂趣,並希望能永遠與乳牤子在一起。但一段時間後徐老牤子被無罪釋放,乳牤子又離開了他。另一個女人陳六嫂當年則是為了騙取花牤子家財產,而誘奸於他,裝電線的工人們來到村子後,數她最忙,她家小賣店的煙酒都賣出了極高的價錢。

花牤子的春天到來是青崗的青壯年都出去打工的時候,臨走前,全村男人把自己的女人托付給花牤子,要他留意不讓別的男人上了他們老婆的床。在這裏有一個微妙的反諷,當年花牤子因“花”的惡名讓所有男人女人對他避之唯恐不及,現在卻托付於他。花牤子完成得盡職盡責,而男人們招認在外地耐不住寂寞也會做些苟且之事,甚至將髒病帶回家。一直到第三年,架有線電視線的工人的到來改變了這一格局。村裏的女人們忙著去湊熱鬧,把家裏的雞鴨之類賣給他們吃喝,打工回來的男人們被克扣工資,家裏收成又一派萎靡。男人們將怒氣集中到花牤子身上,集體將他揍了個半死。小說頗具反諷色彩,其中對貞潔觀念,人性的弱點諷刺尤為尖刻。

《第三地晚餐》中陳青和馬每文的婚姻在誤解中幾近解體。他們都有過被愛人背叛的經曆,故而對情感十分敏感,而社會上流行關於“第三地”的事情讓他們誤認為對方到外地去也是為了赴情人的約會。而他們隻不過想有一頓溫馨的晚餐,馬每文是到異地花錢請人做,而陳青則是主動尋找人替他做。表麵上荒誕的故事實際上揭示了婚外情對家庭和人們生活的傷害。遲子建再次動用了故事套故事的寫作技巧。書中以陳青為中心,講述多個婚外情的發生、發展和結局,最為驚心動魄的是陳青母親,一位六十多歲的獨臂女人手刃了婚外偷情的陳青父親和王卷毛。而馬每文的妻子,漂亮的遊泳教練在水中與人偷情,結果死在水中。馬每文的女兒蔣宜雲與著名的城市建築設計師徐一加婚外同居結果遭到拋棄,蔣宜雲將他們的故事搬上報紙講述欄目。陳青當年也曾與徐一加有過一段糾葛,結局也是被棄,正是那段被棄的經曆使她對待感情總是很多疑,她看見馬每文飛向各地的機票就聯想到了第三地,在她的想象裏出現了一個個豔情對象,因而對馬每文十分冷漠,自己飛往第三地來予以報複。

小說對社會的批評幾乎無處不在。陳青所在的報社本應是社會道德的標高,卻是一個最為急功近利的場所,它衡量一個人或一個欄目的價值就是看它們賺不賺錢,如果不賺錢,哪怕再有文化含量也要被一再削減。陳青所主持的“菜瓜飯”文學欄目就是這樣的命運。雖然它高雅,代表了文化,但在現實金錢麵前微不足道,要被“再婚堂”、“寒市夜話”之類講婚外情、性之類的欄目所取代,因為後者迎合了大眾趣味,使發行量一再攀升。反諷的是,平凡普通如陳青一家也因各種機緣一再走進報紙欄目,成為社會新聞中的主角。這實際上意味著,即便普通百姓,強大的新聞宣傳工具麵前已經沒有了隱私,他們日常生活的變故極有可能成為新聞的賣點。而他們的命運則極有可能被輿論所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