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欲望與救贖 第五節 詩意棲居:遲子建(3 / 3)

陳青的母親原是有名的美人,一次事故成了獨臂女人,不得已嫁給又矮又醜,脾氣暴躁,愛撒酒瘋的陳大柱,“陳青的母親就好像丈夫的奴隸似的,整日低眉順眼的。”她用一隻手操持了全部的家務,還要承受丈夫的暴虐,將幾個兒女養大後,她也迅速衰老。而這時,她的丈夫與樓上的王卷毛裹到了一起,並羞辱她說:兩隻胳膊抱住的滋味兒真好啊,說妻子像根木頭。導致一輩子忍氣吞聲的陳師母在極度氣憤下殺了二人,並在除夕夜死於監獄。

這一件事讓媒體興奮得近乎癲狂,各個電視台,各個報紙都在極力渲染此事,甚至有人做跟蹤報道。而在報道中又揭出新的故事,比如宰羊人的七年冤獄,他妻子失蹤,而他被刑訊逼供,承認殺人,結果七年後真的殺人犯浮出水麵,出獄後他以宰羊為生,而陳師母一天不落地看他殺羊,在幻覺中她覺得自己也是那隻待宰的羔羊。還有陳青自己,她到第三地替人做晚餐的事被卑劣的記者遺夢捕捉在手,不僅以此脅迫陳青與他一夜情,還最終將此事弄上報紙,目的是為了打擊另一家報紙。這些代表社會良心的記者們的嘴臉在此全部暴露出來。整個社會都已道德滑坡,婚外情、野合的代名詞“第三地”成為一種時尚。《寒市早報》的首席記者張靈年近四十,不願結婚,隻願奔赴第三地。但正如陳青為那首《第三地》所加的那樣:“第三地,第三地,別人的哀愁,我們的歡樂;第三地,第三地,自己的天堂,他人的地獄。”在第三地中享受過快樂的陳青,蔣宜雲,張靈等人都先後品嚐到了苦澀。沒有婚姻保障的快樂帶給女人的隻能是寒冷。被傷害後,陳青選擇了在寒冷的冬夜徘徊了一夜,生了一場重病,自己以遺忘來對抗無情,而蔣宜雲則找到“再婚堂”欄目,大膽披露一年來的婚外戀情,呼籲全市女性警惕這個風月場中的老手,結果徐一加的妻子將徐一加轟出家門。

遲子建是個現實關注精神很強的女作家,她的寫作觸及了社會生活的方方麵麵,《野炊圖》中則涉及到了上訪人群。在九十年後的中國話語體係裏,“上訪”一詞成為一個敏感詞彙,它是指許多遭受冤屈的人們在自己所在地無法尋求到公平的解決方式,因而將希望寄托於上層,一次次到上級部門反映情況,希望驚動位高權重的某人,以很快解決自己的問題。有點類似於古代小說中普通百姓的攔轎喊冤,他們不相信法製的尊嚴,而是寄望於包青天式的幹部。而這種上訪既讓基層領導十分憎厭,也讓上級領導煩惱,因為基層領導會沒有麵子,被認為沒有能力,增添了許多事情。小說從有一位特殊領導要來寫起,長豐林場辦公室主任黑眉給場部提供了一條妙計以安撫三位可能惹事的上訪者,那就是開車到深山裏去野炊。黑眉憑借自己的心計和口才勸動了三位上了他的車,開到了林子深處,攏火烤肉喝酒,成功地讓他們三人在山裏呆了一天。不過等他們回去時被告知,虛驚一場,領導沒來。

小說故事並不複雜,但結構巧妙,故事套故事,借人物之口講述了存在於當今社會現實中的幾樁黑暗。蘇建和是林場伐木工人,在他一生中得過許多獎章,包括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然而在他退休後,連醫藥費都無處報銷,不過他上訪並不單純是為自己,也為和他一樣一輩子辛辛苦苦勤勤懇懇、爬冰臥雪的同伴們。他把林場為招待上級領導的吃喝的數目記錄在案,說:“他們見天地吃有錢,我們看病怎麼就沒錢了?”這一個人物的故事觸及到了許多現實問題:其一是基層單位為招待上級領導的吃喝問題。小說開頭部分近乎戲虐地說各級領導來時,林場的準備工作。“縣委書記喜歡吃殺豬菜,他一來,必定要提前宰上一頭豬。縣長呢?他愛吃狗肉,隻要黑眉張羅著買狗,人們就知道縣長要來了。市委書記得意魚,他的前兆是打漁人在河邊籠著漁火,徹夜張網捕撈。至於市長,他鍾情的是野生禽類,野雞,巨龍等等。”這一段類似九十年代的拍案驚奇,指出官僚階層的腐敗墮落,他們所謂的下基層了解民情,不過是吃吃喝喝而已。而長豐林場呢,隻要把領導招待好了,就會有實惠,巨額的投資,新車的配置,個人的升遷等。所以也都是竭盡全力拍馬屁。其二指出了昔日伐木工人的悲慘境遇,身處底層的他們在疾病麵前絲毫沒有抵禦能力。“一個貧窮的人得了富貴病,就是天大的災難。”得了重病,隻有等死一條路可走。

包大牙的故事更為淒厲,她的花朵般的女兒鄒英從學校畢業後,來到林場做大廚,是個心靈手巧、愛說愛笑的漂亮姑娘,林場領導為了討好市財政局長方矬子,設計把鄒英送到了方矬子屋裏,被強暴後的鄒英上吊自殺。包大牙拿著鄒英的短褲去告狀,結果短褲上的汙漬奇怪地不見了。包大牙說:“過去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現在是有權能讓鬼升天啊!”她多次上訪,方矬子的官位穩固,根本拿他莫奈何。這個故事裏暴露的社會問題也令人深思:其一是領導幹部的素質低下,小說描寫這個黑瘦矮小的方矬子:“別看方矬子體積小,胃口倒是很大,雞鴨魚肉,飛禽走獸,不在話下。他不僅在飲食上好胃口,性欲上胃口也大。傳說他走到哪兒,會睡到哪兒。他喜歡叫發廊的小姐,隻需付錢,沒有拖泥帶水的後患。”其二是林場領導為了討好上級領導,無所不用其極,把二十歲的鄒英當作禮物送給了方矬子。因為得罪了這位財神爺,政府補貼會減少。

在這樣的貌似閑言的講述裏,把現實撕開了一個大口子,讓讀者看到其黑暗的底色。更為讓人心情沉重的是,這些上訪者掏心掏肺,動情流淚的講述什麼用都沒有,如同一片落葉飄進了水裏。黑眉打著野炊座談會的名義不過是想把他們牽製住而已,他在記錄本上劃拉的那些東西根本不會有第二個人讀到,而他也將從組織這場野炊中賺四百來塊錢。這篇小說的敘事清新流暢,不露絲毫斧鑿痕跡,有著一氣嗬成的氣韻貫通。雖有對現實的批判,卻節製含蓄,語言凝練,帶給人悠長的回味。有些句子有著詩的美:“夕陽盡了,起風了,樹木像被誰抓了癢似的東搖西晃著。”

《起舞》講述了大都市中關於舊城改造的一個小故事,地處哈爾濱市角落,被視為城市“一節糜爛的盲腸”的地方,老八雜人的生活變遷。這是一處棚戶區,居住的是底層的販夫走卒的類似於方方的《風景》中的河南棚子,池莉《你是一條河》中居所,人們以流汗受累的苦力維持生計,卻被遲子建寫出了蕩氣回腸的詩意。作品圍繞老八雜裏半月樓的主人齊如雲和丟丟展開,塑造了堅強、美麗的兩代女性形象。齊如雲年輕時因參加一個與蘇聯專家聯誼的舞會而懷孕,生下一個漂亮的混血孩子,因而遭到丈夫李文江的虐待和逼問,齊如雲寧死不說男人是誰,結果兩人離婚,齊如雲獨自艱難地把兒子齊耶夫撫育長大。而丟丟是齊耶夫的妻子,她則是慕齊如雲之名前來拜訪而與齊耶夫一見鍾情的。在此之前,丟丟愛上醫生柳安群,而柳是有婦之夫,兩人的戀情以丟丟的被棄而結束。丟丟來到老八雜住進半月樓後,深深愛上了這個地方,她善良,俠義,經營著一個水果鋪,贏得了老八雜人一致的喜愛,他們視她為主心骨,有什麼事愛與她商量。老八雜的拆遷牽動著所有老八雜住戶的利益,丟丟更是竭盡全力要保留下半月樓。她通過查找資料和訪問調查,得知半月樓為當年日偽時期的舞場,一個叫藍蜻蜓的舞女以舞蹈殺死不少日本鬼子,後被日本人弄去做了活人實驗材料。但是她的調查在專家們眼裏不值一提,老八雜還是得拆,於是在半月樓被拆的那一天,丟丟和她的貓飛向推土機,丟丟被鋸掉了一條腿。

遲子建小說一個很大的特點是故事的完整性不夠強,她往往將一個故事寫得枝蔓叢生,而不是圍繞一個核心一氣嗬成。這可以算是缺點也可以算作優點。缺點在於小說枝節太多,顯得零散,拉拉雜雜,因而有些漏氣。而作為優點在於,小說的覆蓋麵大,將許多題材囊括其中,很多觀點和意見都分解到各個部位,形成一種錯雜的美。《起舞》就屬於這一類,除了齊若雲和丟丟的故事,作家將筆墨延伸得很寬闊,諸如底層平民的生存狀態,與富有階層的對比,哈爾濱市悠久豐富的曆史,房地產開發商的掠奪式開發,老房子如半月樓的美麗的外形和種種神秘的實用功效,各種哈爾濱風味的美食的製作,同時作者在回顧曆史時,也有意無意將曆史與現實進行了比照,寫出了一種深邃的曆史感。諸如混血兒齊耶夫從小到大被欺淩的遭遇和混血血統帶給他們的身世淒迷的感受,老八雜人住進新樓房後被鄙視,曾是這片土地上主人的他們成了被嫌棄的對象,傅家甸和老八雜的曆史淵源和變遷等。

《百雀林》是一個關於人性的包容與溫暖的故事,也是一個關於世情涼薄的故事。主人公周明瓦是一個從小被人們認為有點愚癡的孩子,不愛說話,就連向人借東西都要別人來猜測。十一歲時,明瓦的母親和同伴們到街上賣菜,又一同到理發店燙了頭,結果回到家中遭遇慘局。遲子建的小說中常用閑筆手法寫出傳統思想在人們生活中的根深蒂固的影響,比如《起舞》中的王小戰堅持丟丟不是處女而退了婚,被丟丟在夜市用唱歌的方式回擊。在這裏,三個女人燙了頭不但遭到村人的恥笑,還被丈夫暴打和羞辱,明瓦的父親周巾舉起燭台砸向妻子,結果一下子把她砸死了,他連夜逃跑,丟下三個孩子。明瓦的哥、姐有親戚收養,而明瓦被送給了沒有子女的王瓊閣一家,在養父母家,他受到寵愛,他當兵,上班。得知他條件好了之後,永望村的親戚們川流不息地來看他,他都予以招待。臨到結婚時,他娶了一個有兒子的女人,遭到養父家反對也不改決定。然而結婚後的幸福很短暫,先是明瓦的哥哥、姐夫先後把他家當成免費的食堂,常年住在他家,之後文秋的親戚也被安插進來,家裏變成了飯店,也變成日用品流動站。周明瓦和妻子文秋覺得不堪重負,在這期間,文秋又懷孕生了個女兒。先是二歪賣假種子出了事,銀行貸款是明瓦做的擔保,此時隻得替他還。不久周明瓦的工作也出了事,他被人舉報濫用職權,被貶為清掃員。他和文秋的感情也變得疲憊僵化,兩個人都無心做家務,孩子變成了泥猴也沒人管。一天當文秋燙了頭發後,明瓦跟她離了婚後回到養父母家。沒過上幾天安穩日子,養父得了股骨頭壞死,明瓦陪他四處求醫找藥,把工作也弄丟了。在外求醫時,明瓦竟然有一天災雜技團裏發現了父親的蹤影,然而未等父子倆見麵,周巾又消失在人海中。再次回到所在的城市時,文秋已結了婚,周明瓦應聘到一個原始森林保護區的百雀林當了一名養鳥員,在遠離人群的生活裏他找到了安寧和溫暖。

這樣一個故事裏,周明瓦的憨厚、善良顯得非常觸目。他雖然身世淒涼,但這些悲劇都沒有在他心靈烙下壞的影響,他一直保持天性中的那點近乎愚的天真友善。從他有工作後到他離婚前,川流不息的親戚、村人到他這裏歇腳,他都予以熱情的招待,即使有些人很不像話,比如二歪和他的哥哥、姐姐,賴上他一樣在窄小的屋子裏長住不走,白吃白喝,還不肯動手做一點家務,老是點名要吃好菜,喝好酒,讓身懷六甲的文秋奴隸一樣侍候他們,就這樣,明瓦也張不開口趕他們走。他隻是隱忍。對待生父,哪怕生父殺了他的母親,在他未成年之前拋棄了他和兄姐,他也從未在心中恨過他的父親,在他心靈的一角始終擺放著十一歲前那個溫暖的家,所以,他在異地他鄉的海報上見到父親照片時覺得十分溫暖,夜半暴雨時他撐著傘去為照片遮雨。對待養父,他侍奉周到,照顧精心。可以說這是一個心地極為淳厚的男人,然而他卻遭遇到那樣的人生慘局,讓人覺得他為人太好了以至於不適合在人群中生存,否則誰都可以奴役他,盤剝他,所以他選擇了做一名養鳥員,在自然的天地裏他反而活得舒服、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