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跨文化寫作 第一節 女性生命本體的探問:虹影
虹影出生於重慶一個貧困家庭,她的童年充斥著貧窮、饑餓和孤獨,私生女的身份讓她的青少年充滿不幸。虹影之名是她身世和生命的隱喻,意味著叛逆、欲望、創造和宿命。十八歲之後選擇流浪,開始寫作,九十年代初期遠走英國。迄今為止,虹影已出版多部小說《女子有行》、《饑餓的女兒》、《孔雀的叫喊》等。
一、《饑餓的女兒》
法國女性主義者埃萊娜?西蘇認為:“婦女必須寫作,必須寫自己,必須寫婦女。婦女必須把自己寫進文本,就像通過自己的奮鬥嵌入和曆史一樣。正是通過寫她自己,婦女將返回到自己的身體,這身體曾經從她身上收繳去,而且更糟的是這身體曾經被變成供陳列的神秘怪異的病態或殘亡的陌生景象,這身體常常成為了她的討厭的同伴,成了她被壓抑的原因和場所。身體被壓製的同時,呼吸和言論也被壓製了。”西蘇滿懷熱情的呼籲“寫你自己,必須讓人們看到你的身體。隻有到那時,潛意識的巨大源泉才會噴湧。”82虹影的寫作有著鮮明的女性立場,她從不諱言《饑餓的女兒》是自傳體小說,並在標題下寫道:“你的身世,你千萬不要透露給任何人,不然你以後一生會吃大苦,會受到許多委屈。”
“我”是全書中至為複雜的人物形象,既是線索,串聯起書中的故事,又是一個超然冷靜的旁觀者,並攜裹著飽經滄桑遠走英倫後成年虹影的冷眼來回溯這一段成長史和社會發展史,這個地域,這個國家,這個民族。作者毫不避諱將筆鋒伸至靈魂最為深邃隱秘的幽暗處,大膽赤誠地將自己和家族的隱私披露出來,這份膽氣是令人敬畏的。正是有了這份勇敢的批露,一個女性的成長史或曰殘酷青春才有了可以倚傍的基石。
“我”的出生是附著在生態失衡的大背景上的,是吊在經緯交織的浩渺時空之網上的一個渺若微塵的小點。時間層麵而言,前連三年死亡和浮腫如影隨形的大饑荒,後掛底層平民在逼窄的生存隧道中匍匐前行的十年文革。空間層麵來說,重慶南岸區的貧民窟,繁華都市的背麵,遠離陽光的照耀,汙水橫流,垃圾遍地的山坡上,用油毛氈、瓦楞石搭成的擁擠黑暗的小板房。“江之南岸,是這大城市堆各種雜爛物的後院,沒法理清的貧民區,江霧的簾子遮蓋著不便見人的暗角,這個城市腐爛的盲腸。”這就是“我”生長了十八年的生態環境,其肮髒、醜陋、簡易隻能用一句話概括:“不適宜人居”。“我”一家11口人居住在不到二十平米(其中十平米是直不起腰來的閣樓)的小房裏,破漏的屋頂,總是散發著臊味的尿罐,蛆蟲橫行且需要排隊的公廁,饑餓的腸胃……文明和親情在這裏找不到立足之地。“我”還因非婚生的恥辱來曆飽受辱罵、歧視和冷漠,它們成為女孩十八歲前成長的土壤,將她滋養成孤獨自閉、敏感多疑、自卑膽怯的女孩。“饑餓是我的胎教,苦難是我的啟蒙。”孕育出了一個外冷內熱,既溫順又叛逆的早慧女孩。
生態環境的惡劣帶給六六生理和情感雙重饑餓。“我”被人側目的曖昧身世,被困苦磨礪得幾乎沒有女性味的母親,在各自人生困境裏徒勞掙紮的兄姐,飽受人世煎熬卻帶給我屈辱的生父,和藹但有些異常的父親……生存環境的嚴酷直接導致了人的心靈異化,人格的種種病態。“我”總覺得自己是個多餘的孩子,覺得母親厭棄憎恨著自己,並因自己帶給母親和家庭更多的苦難而自責自卑。然而在“我”與母親內心深處何嚐不是潛藏著一份深摯的愛,隻是這愛被時代的貧困和饑餓打壓進了深層,甚至連她們自己也難以覺察到。直到遠走他鄉的“我”再次回到故鄉,見到母親,穿上生父九年前給“我”扯的藍花布,又經母親巧手做成的衣衫時,這份愛才又回到了母女跟前。
十八歲生日是她人生的轉折點,這一天她終於知曉了自己的身世,她原來是饑餓的年代裏母親與小十歲的小孫偷情的產物。她既震撼於生身父母絕望的愛情,也感動於生父十八年無私的奉獻,還感懷養父十八年的寬容和蔭庇,更感慨自己的不幸和世態炎涼。在比照母親、大姐、四姐的愛情和人生際遇後,她斷然作出決定,離開閣樓去闖天下。
讓她作出這番決定的還有另外一個人,那就是曆史老師。應該說,曆史老師帶給“我”最複雜的既愛且痛的人生體驗。“我”情感最饑餓的青春裏有了他的愛而變得溫馨、豐盈,她把他看作自己的另一個父親,身兼情人和人生導師的角色。但是曆史老師也因自私的攫取而給“我”留下了慘痛的記憶和青春歲月裏最深刻的創傷。這一段描寫成為全書中呈現女性之痛最為慘烈的地方。“我”因嘔吐去找老中醫看病,在他那裏遭受鄙夷。來到醫院處處對女性的不尊重:診室裏一覽無餘的病床首先把女人先天的羞恥感粉碎;而醫生護士對待同為女性的孕婦們,尤其對待未婚先孕者的惡劣態度。“到一邊去,這陣著急,亂搞時啷個不著急?”的近乎惡毒的刻薄出自十八九歲的實習小護士之口。醫生不耐煩的命令,關於“裝啥正經”“莫在這兒撒嬌”的指責,殺豬般尖利的叫聲也無法讓這些鐵石心腸的醫生護士們心軟。冰冷的強塞進身體的器械,挖心剖腸的疼痛,成為女人一時歡樂的最惡毒的懲罰。虹影忠實地記錄下這一慘痛的人生經曆,這種痛是女人的專利,也隻有女人才能寫出骨子裏的悲憫和痛惜。作為生命的個體,女性在此種描寫裏已蛻變為動物,任人宰割,無法反抗,遭受白眼和歧視,隻能獨自舔舐傷口,自己一個人扛住來自身體和靈魂雙重的疼痛。這似乎可以視作《饑餓的女兒》的一個重要主題。
政治生態的惡劣直接導致了人類生存環境的惡劣——大饑荒,而饑荒又引發了對自然生態的極大破壞,人們為了填飽肚子,剝樹皮,挖草根。與此同時,人的精神狀態也逐漸荒漠化,親情、友情、愛情全都異化。《饑餓的女兒》所展現的令人窒息的人際生態的醜陋與惡劣,讓人想到方方的《風景》、池莉《你是一條河》。虹影由衷地感慨:“我的三峽親戚們再好,在中國也是三等公民。母親若把我留在那裏,我現在也在跟著拆遷上山,每天做田,已經給孫子納鞋底了,寫到這裏,我就非常害怕。”
“我”敏感到家中藏有秘密,而這個秘密與自己密切相關,卻無從探知秘底。於是“我”挖空心思從大姐那裏套話,卻套出了另一個大秘密。這使“我”對平日裏粗俗、醜陋的母親產生了好奇,母親原是花枝般美好的女子,逃婚來到重慶,被袍哥頭子看中,因無法忍受他的眾多情人而帶著女兒離家出走,嫁給了現在的父親,洗盡鉛華過著簡單貧苦的菜根生活。解放後袍哥被捕,母親冒受牽連的危險去探望。“我”的秘密真正洞開,是在十八歲生日那天,這個秘密後藏著母親撕心裂肺的愛情和一個男人十八年忠誠無望的等待,也成為“我”苦難童年的緣由之一。母親對愛情的執著追求和大膽叛逆的精神始終如一,但這些美好的品質在當年的文化生態和政治生態裏遭受嘲諷辱罵。這樣美好的執著於愛情的母親多年以後被饑餓和繁重的勞動折磨得變了形。為了子女和家庭拚命幹最下層的體力活,容貌盡毀,她的睡姿讓“我”厭惡,睡覺流著口水給人的感覺像頭豬等等。這些對母親的“惡毒”描寫,正是虹影對母親的深深痛惜。
可以說在“我”的身上,重疊著母親和大姐的影子。母親的叛逆性格,特立獨行的人生際遇似乎是樹立在女兒麵前的樣板,大姐一次又一次驚天動地般的結婚離婚,是想通過換男人來改變自己的命運,有著絲毫不遜色於母親的叛逆。母親和大姐之間會拍著桌子對罵,也能互訴衷腸彼此療傷,她們之間有著仇人的勢不兩立,也有著知己的惺惺相惜。在母親與小孫偷情時,最憤怒的是十六歲的大姐,她吵嚷叫罵,讓所有人都知曉這一醜事,慫恿父親告狀,讓事情鬧上法庭。而大姐最能理解母親的愛與痛,也最像母親。
虹影小說裏有一種故意設懸疑的結構,營造出一種玄惑的、神秘的,引人探尋的氛圍,
而真正的故事正是在這種不斷探尋,不斷講述中一點一滴滲漏式完成的。《饑餓的女兒》中“我”是傳主,講述身世故事,但“我”的身世又是一個謎,從小“我”被蒙在鼓裏,渴望知道真相,於是從大姐、母親、生父的嘴裏一點點知道了她想知道的東西。視角不斷在轉換,每個人隻講了一部分又按下不表了,真相在揭開一點的同時又陷入另一個疑惑之中,又必須另外的人開始講述。而“我”始終是被動的,被講述的。“我”在探知這些秘密的過程中慢慢長大,是一個自我發現、自我困惑與自我審視的艱難曆程。伴隨這個過程的還有這個民族的苦難曆史、死亡、饑荒、人鬥人、血雨腥風的十年浩劫,底層平民在困難中的艱辛的求生和生命的頑韌。甚至還包括對民族弱點,人性弱點的無情揭露與批判。《孔雀的叫喊》中柳璀“出生時究竟發生了什麼”成為她生活中最大的疑惑,她從母親那兒隻接過了一個大疑惑,於是來到良縣,終於在陳阿姨的講述中,又在李路生的補敘中獲知了全部真相。而謎底揭開的同時就是小說結束之時。
而且在她作品中總是與某段具體真實的曆史相關聯的,比如《饑餓的女兒》知青上山下鄉,重慶解放前夕“九二”火災;紅衛兵江上武鬥等。而《孔雀的叫喊》中長江三峽大壩動工,五十年代清除妓女等。正如在崔衛平的一次訪談中,崔衛平說:“這其中的每一個人,他們的經曆、遭遇和我們所謂的‘曆史’之間,都有一條歪歪斜斜的通道和臍帶。”而虹影接下去回答:“但在曆史的這張花名冊上,他們卻被輕輕地劃去了。抹得一點痕跡都沒有。”“實際上,貧窮並不是唯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在那樣一種生活中,失去了希望,失去了未來,可能就根本不知道有所謂未來,不知道換一種活法這個詞,是那種任人宰割的心態,對黑暗的默認超過了任何一種地方的人們。”83
虹影的《綠袖子》和嚴歌苓的《小姨多鶴》同時選擇了相似的切入點來寫作這場偉大的民族戰爭。她們穿越重重曆史的迷幛,從弱小卑微的人物身上發掘人生悲劇,傾聽她們早已消失於曆史深處的幽怨無助的哭泣。在曆史和時代的長河裏,她們渺若塵埃,但作者以她們的寫作證實,她們的生命和情感同樣有價值。正如編輯魏心宏在評價虹影《綠袖子》時所說的那樣,“當偉大的關係到民族命運的戰爭到來的時候,曆史的洪流隻會記住那些為戰爭浴血奮戰的人,個人的命運和情感很自然地會被無情地忽略,更不要說像玉子以及她的男友那樣混血的孩子。她們在民族抗爭的偉大運動中難以歸類,沒有人會去重視她們的內心。”84
《綠袖子》也是一部研究女性生命本體和命運的小說,以女性強悍的情欲來表現女性的生命強力。玉子母親是日本女人,小羅父親則是俄國人,兩個混血兒是那場戰爭的產物,三十七歲的她和十八歲的他相遇在日本投降的前夜,他們之間爆發了近乎蒙昧狀態的原始情欲,畸形而又執著的戀情。年齡相差一半,卻瘋狂至每天在家不穿衣服,一見麵就引發狂潮。小說這樣描寫玉子:“她一輩子從來沒有如此明白,自己是個骨子裏需求愛的女人,每一分鍾都想好好做個女人。”日本投降,玉子被遣送回國,小羅被當作俄奸關入監牢,一年後他們從兩個方向開始相同的尋找——近乎傳說中人對自己另一半的尋找,執著、堅定、百折不撓。當小羅到達日本時,玉子來到了長春,而玉子回到日本時,小羅又回到了中國,唯一帶給他們安慰的是他們留在中日兩地同一麵牆上思念和尋找的話語。這樣話語支撐他們活下去,並繼續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