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跨文化寫作 第一節 女性生命本體的探問:虹影(2 / 3)

二、《孔雀的叫喊》

《孔雀的叫喊》是我所讀到的寫三峽寫得最深刻的小說,可惜前重後輕,到後半部該發力時,語焉不詳,匆匆煞尾。這是部可以用生態女性主義視角解讀的典型的文學作品,虹影所關注的就是長江三峽的命運和它建成大壩之後的生態。但為了敘述的便利,也為了能達到穿越時空,將曆史和現實銜接起來的目的,她借用了一個凡庸的故事裏套故事敘述套路。基因工程學科學家柳璀在母親建議下回母親故鄉良縣去走一趟,途中她發現了自己的丈夫——身為長江三峽總公司總工程師李路生有外遇的證據,恩愛夫妻反目成仇。令人瞠目結舌的是,她在回訪母親昔日同事兼好友陳阿姨時,發現了自己的前世之秘。為了獲取鎮壓妓女的功勞,柳璀父親捏造妓女紅蓮與玉通禪師的奸情,將他們處死,此時柳璀和月明出生,故而陳阿姨認為他們就是當年那兩個屈死的冤魂投胎轉世。這隻是小說家刻意營造的詭異外套而已,借這個外套講述當年的曆史真相才是作者的目的所在。良縣是母親當年工作、生活過,也是自己出生地的地方。她的到來讓當地貪腐的汪主任誤以為抓住了救命稻草,可以借她來替自己向李路生遞話甚至威脅,性情剛直的柳璀根本不吃那一套,她走進靜坐抗議的人群,被當作鬧事分子抓了起來。李路生的到來使她很快被釋放,但這一次被拘反而使柳璀更增添了探究曆史和現實真相的好奇心,在和陳阿姨的接觸長談中,柳璀清晰地看到了人生中極為殘酷的真相。這才是虹影寫作的目的和重點:人性的黑暗殘酷和長江生態的危機。

虹影的敘述裏,二者緊密聯係在一起,前者就是後者的因。正是由於人性的貪婪無恥才導致了世界最壯麗的自然生態長江的危機。隻是這危機不是三兩眼就能看出來的,更不是政客激情洋溢的演講中所能遮蔽的。就連柳璀剛到良縣時,她也為新城舊城的巨大差異而震撼,認為那些灰撲撲的舊城也該消失了。虹影用了一個奇特的比喻來說明這種模樣古怪的雙層城市,“像一個古怪的蛋糕,糕早就發黴了,上麵卻厚厚地加了各種顏色的奶油。”而當“水庫儲水之日,人們一夜醒來,世界將麵目一新,一切不夠新的都將淹沒在蕩滌一切的浩瀚的江水之下。”這種對自然生態的思考從一落筆就已開始了,並貫注在柳璀所到的每一個生活場景和視野所及之處。

在北京的實驗室看到了風沙,並通過柳璀的驚訝寫出:“今年不是已經來過三次沙塵暴了嗎?”而辦公室其他人的反應則是“看來忙碌的人,轟的一下全把手頭的事放下,說開了。”“有的人說應該怪內蒙古開墾草場太多,有的人說責任在於過度放牧,有的人說原因是中草藥沙棘草收購太多。”這個並非插曲的插曲使作品的生態主題視野闊大起來,生態問題不是哪個地域的獨有問題,而是全國範圍的,世界範圍的大問題,它在用風沙的形式影響並警告人類。自然不會是一個馴服的奴隸,而是一個會思考有能量反抗的精靈,當它反抗時,它狂野的力量很可能使人類陷入困境,一個小小的沙塵暴不是就已經給人們的工作、生活帶來無窮的麻煩了嗎?“下班走出研究所時,她與其他女同事一樣用紗巾把整張臉蒙起來。紗巾是花的,所以看彼此的臉都那麼怪異,仿佛置身在化妝舞會。她已經習慣了沙塵暴,但站在研究所門口的石階上,街上的場麵還是讓她吃了一驚。整個城市塗上了一層黃色,空氣中有一股土腥味。能見度隻有百米左右,層層疊疊的高樓大廈一個個消失在灰霧中。連樹都被壓低了,長枝條隨風抽打著路沿。所有的車都打開了霧燈,緩慢行駛。行人偶然冒出,有如鬼魂,一個個蓬頭垢麵,側身走在漫天風沙中。下落的夕陽有點像月亮,卻蔫蔫的,暗黃。

她想起下午辦公室那些人的爭論,才意識到沙塵不會隻瞄準北京,每次沙塵暴從北向南橫掃中國時,這個國家的一大半,都處於古時日蝕時才會有的奇境中。

柳璀覺得衣服有縫的地方全在進沙子,好像身體也進了沙子,笨重了。外邊有個男人大概感冒了,隻能用嘴呼吸,現在一嘴沙子,正在使勁地往地上吐。”虹影細致生動地描寫了蔽天灰黃的世界和沙塵中的眾生相,並得出結論:“龐大的人工,在大自然麵前隻是愚蠢的小擺設。”在這樣的思考前提下去看長江和長江壩區,其褒貶是非的態度自是不言而喻的。

在母親的描述裏,幾十年前的長江是非常美的。“‘沒見過吧?’母親說那時長江江水碧綠透澈,水裏浮遊著通體透明的桃花魚,它們可能是從山澗的溪河裏遊入長江的,成群結隊,各種顏色都有:玉白、乳黃、粉紅,與與遠山上的桃花相互輝映。”到了良縣所見到的則是一條肮髒的長江:“柳璀順石梯而上。碼頭上有工人在卸貨,卡車掀起泥漿和沙土。而且,到處是亂堆著的垃圾,馬路邊、灘岸上,甚至一些低矮的房屋頂上全是,臭味在太陽下蒸騰。整個城市的垃圾似乎多少年一直無人搬運,堆在這兒發酵,或許是在等江水漫上來時進入水庫?實際上長江裏漂浮的塑料品、墊箱子的泡沫塊,甚至爛床墊,已經到處可見。柳璀可以想象水庫存水以後,塑料泡沫塊漂流多少個月也沒法衝入大海。李路生弄什麼花園施工名堂!先管管這些臭哄哄的垃圾吧。”把這裏的垃圾遍地與壩區的綠樹成蔭、落英繽紛形成強烈的對比,壩區是先綠化後開工,工程形象樹立起來了,“在現代社會,形象就是實質。”柳璀見到沿江小城的混亂與髒亂後,隻能認同壩區的綠化不過是麵子工程,做樣子給世人看,實質性的破壞是慘烈的。

柳璀的眼睛敏銳地看到了小城深處的等級差異和對三峽壯美景觀的破壞。華麗堂皇四星級大酒店與老城裏破敗朽爛的老房子,李路生們一餐飯所吃掉的魚翅、燕窩等昂貴菜肴與底層平民的艱辛生存的對比極其強烈。老城區黑乎乎的門洞,沉溺於麻將的人們,頭頂晾曬的衣褲,竄桌而過的大老鼠,人們對老鼠的圍追堵截,血肉飛濺地打殺,一句話不對胃口就當街理論叫罵,一街人的圍觀,……人們生活方式頹廢消極:“這倒是全國式的景象,他想,不管是平頭百信,還是生意人,甚至知識分子,許多人都沾了毒癮似的圍著麻將桌轉。沒錢的賭一碗小麵錢,有錢的賭一輛汽車,賭一棟房子。”他們切一天土豆片的工錢是五元錢;五千元開刀紅包費對陳阿姨他們來說相當於天文數字。總之是一個極其惡劣的生存所在。與之形成強烈反差的是“雲湖尊邸”的鮮亮招貼,號稱歐美風采,世界級別,“單用遊泳池,單用網球場,單用遊船碼頭,獨家享受三峽新湖。”這讓柳璀極為吃驚,沒想到有那麼多暴富人群準備把這個窮鄉僻壤變成豪宅別墅區。良縣人的生活狀態,精神狀態:“這裏的一切似乎都等待著三峽水庫的建成,一切都懸在這個希望上麵,時間都似乎停止了,到處都掛著“開始蓄水倒計時”的標語。金悅大酒店三十層樓頂上,在一個“東方明珠”式的鐵塔上,懸掛著倒計時的大霓虹燈,上麵的秒數不停地閃動,真是爭分奪秒的架勢。而在那個舊城,人們工作都似乎在夢遊,一切都在等,時間一到,過街的老鼠突然就變成了童話裏的王子。”

三峽工程上馬帶來五百多個億的投資成為一塊肥碩的唐僧肉,誰都想咬一口。正如李路生尖銳指出的那樣:“這個破破爛爛的良縣,以前一年的生產總值才幾千萬元,一下子拿到十二萬人的遷移費三億多元,不出亂子才怪。”他們並不把移民費直接發到群眾手裏,認為給他們就會被賭博、吸毒、嫖妓等用掉,而留在官員手裏則可以生錢,最後這筆錢成為一堆亂帳。用陳阿姨的話來說:“以前,權是禍害,現在,錢是禍害。老百姓為幾百塊錢能打破頭!幹部為幾百萬也能打破頭。”這是錢的巨大破壞力。

人們對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三峽景觀的消失視若不見,隻為可能到來的眼前利益歡欣鼓舞,隻恐不能從中賺取更多錢財。當柳璀順便問酒店經理:“三峽風景淹在水下了,怎麼辦呢?”那經理毫不在意地說:“風景?隻要開發就有。”而所謂的開發則是塑造一些鬼門關、玉皇大帝、奈何橋之類的東西出來。現實中的豐都鬼城的不斷翻新,把整座山修成傳說中的景物,玉皇大帝占去半座山。

虹影專門描寫了三峽一種特級國寶鎏金孔雀樹,這種西漢時的墓葬品被月明遇見,盜墓之人在尋找買主,月明無力購買也不忍告官陷攜者死罪,但又非常歎息國寶的流失。於是寫作了一篇小短文,可以視作生態主義者的呼號。“鎏金孔雀樹,巫山楚文化區特征文物,似為西漢墓葬真品,樹頭鑲嵌,為象征再生的蛻蟬,每一尾枝掛有海藍色油盒,點明時或象征古時十個太陽,如向四周放開尾屏的孔雀。今日下午一見,若窺仙景。此物未見記載,兩千年惟此一現。來人索價三十萬,無從謀取,亦不忍告官,陷攜者於死罪。此特級國寶,未知將流至海外何處,以幾千萬美金易手。庫區大動土木,文物罹難,無由之災。孔雀吝飛,恐傷羽毛,知獵者近亦不動。畫記哀之。”

與柳璀丈夫形成對比。“她知道丈夫從來沒有欣賞風景的興致,他是一個理智的人,認為一切都是可證的,不可證的必然是人有意無意的誤區。時間會蕩滌一切無知與無理,因此新的時代就是比古人高明。”三峽大壩的興建與否掌控在這樣的人手裏,自然隻剩下勇往直前。在他激情昂揚的演講裏,三峽將成為中國現代化的前鋒,從海洋向內陸延伸的戰略突破點,整個中國內陸繁榮的跳板。自豪的是“人定勝天”,他的高明的演講術和高超的玩弄政治的手腕,使三峽工程成為他個人的耀眼的成功。而晚宴的山珍海味,什麼炒燕窩、魚翅湯、鮑魚大黑山菇等等,極為奢侈。酒宴上一位香港商人柳璀跟她討論克隆技術。羅琳實驗室用基因技術克隆出世界第一頭羊朵麗,而他的目的是想克隆犀牛,用犀牛角製造壯陽藥。

種種生態問題,種種應對方法的討論回歸本源都是這樣一個問題:人類如何與自然共處共生?自然孕育滋養著人類,善待自然,保護自然也就是人類善待自我,保護自我,然而,人類構建了社會又反過來征服、控製、改造自然,自然在受到傷害後反過來報複人類。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成為人與自然關係中的常態。對二者的關係不能有效把握,直接導致了今天日益嚴重引起世界關注的生態危機。曆史學家湯因比等人指出:“在所謂發達國家的生活方式中,貪欲是作為美德受到讚許的。但是我認為,在允許貪欲肆虐的社會裏,前途是沒有希望的。沒有自製的貪欲將導致自滅。”“人類如果要治理汙染,繼續生存,那就不但不應該刺激貪欲,還有抑製貪欲。”85托夫勒也警告說:“由於人類貪欲或疏忽,整個空間可以突然一夜之間從地球上消失。”86似乎作為這段話的例證,虹影引述了一段關於犀牛現狀描寫:“犀牛現在僅東非一帶才有,但人居範圍擴大,生態變化,獸群減少。而且犀牛到了動物園裏難以交合生育,無法人工培養,非洲早就禁獵,中藥用的犀角完全靠偷獵走私。”而自然中的犀牛快要滅絕時,這些唯利是圖的商人將目光投向科學技術,這位吳董事長願投資兩億美元要求柳璀從事克隆犀牛項目的研究,還承諾會追加投資,以批量生產。人類的瘋狂的占有欲和貪婪黑暗的本性在此現出醜惡的嘴臉,人們隻恐不能享受得更好,竭盡全力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