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跨文化寫作 第二節 母女糾葛:譚恩美(2 / 3)

在中秋節聚會上,露絲邀請了親朋好友,這些人中大多是中國人,也有美國人,是以露絲為紐帶構築的交際圈,是她在這個世界上生存的小宇宙。這也是她與母親那一代人的區別,母親那一代人局限在華人圈內,謀生的手段也相當邊緣。而露絲這一代則有自己的事業,早已在主流社會立住腳,她們積極樂觀,生活得生氣勃勃。

母女倆都是性格激烈倔強的人,衝突在所難免,露絲還在小學一年級時,媽媽阻止女兒滑滑梯,結果“露絲暴怒地想,你不能阻擋我。”她采用最勇敢最調皮的男生才敢用的姿勢溜下去,摔得手臂骨折。在看醫生的過程中,小小露絲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哭,等著媽媽責罵她不聽話,事實上茹靈隻有驕傲和擔憂,作為深愛自己孩子的母親的擔憂。在休息養傷的那些天裏,露絲一直不肯開口說話,因為若是她一開口,媽媽對她的小心嗬護,親戚的關愛,同學的尊敬友愛等眼前這些好事可能立刻就全不見了。

這也讓讀者看到了非常辛酸的一麵,露絲想要得到愛必須付出這麼慘重的代價,必須以一種極端的方式得到,在她摔斷胳膊那些日子裏,“露絲感到自己又變成了媽媽的小寶貝,備受關愛,從不挨罵。”她甚至暗暗遺憾怎麼沒有早一點摔斷胳膊,那樣她就能早一點享受到關愛。這從側麵說明露絲母女之間的愛的溝通與傳遞出現了大問題,她們無法在日常情況下讓對方看到自己的愛。茹靈給露絲做了一個沙盤,讓她用筷子在上麵練字。這原本是節約紙張又能讓失語的露絲表達自己想法的聰明點子,不料母親想到了寶姨,認為是她在呼喚自己。寶姨一直是茹靈心底最疼痛的部分,是她所有的悲喜的起點,是命運轉折的結點。她糾結在自己的愧疚裏,幾十年都未能從中掙脫出來。為了結束母親的沙盤逼問,露絲開口說話,幾歲的露絲顯得比母親還要冷靜成熟,她告訴母親:“她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切,明白嗎?我們不應該老是擔驚受怕的。”譚恩美認為母親之所以會有這樣怪異的行為模式和思維方式是童年的創傷記憶帶給她的深刻的影響。是寶姨的慘死在她靈魂深處烙下的深重痕跡,使她麵對人生總是沮喪、悲觀,有一種鬱結的無處發泄的悔與恨。

母女關係的本質特征在於它首先是一種關係模式,蘊涵著一種既有聯係又互相對立的關係內涵:母輩因素一方麵是女輩因素的本源,同時又是女輩因素成長的障礙。女輩是母輩的延展,同時又是一種反動和背離。這種矛盾對立的關係模式實際上蘊涵了“我-他”理論視角,一種關照事物的矛盾集合化的思想方式。母輩代表權威,女輩代表對權威的抗拒。如果說母輩代表了生命本源和保護這種生命的要求的話,那麼女輩則代表了對原本生命的超越,對新生的渴求。

這使這部講述母女關係的小說也成為一部關於青春成長之痛的小說。單身華人母親帶著叛逆期的女兒艱難生活。母親英語講得不好,隻能靠書法賺取費用供養兩個人,她背負著傷痕累累的過去和壓力重重的現在,內心充滿抱怨和孤獨。女兒青春期的叛逆和孤獨,這使得母女之間就像一對冬天的刺蝟,既需要彼此的愛互相取暖,又互相傷害。她們都不快樂,並因為彼此的突出的個性更加痛苦。露絲寫日記,母親喜歡偷看,於是一個寫並藏起來,另一個人不停尋找,堅持自己作為母親有權力看女兒的日記。於是露絲在日記中詛咒母親,宣判母親犯了非法侵入的大罪。少年心中的黑暗和惡毒使她在日記中惡毒地詛咒母親死,就像當年茹靈對待寶姨一樣。露絲大喊:“我是個美國人,我有隱私權,有權追求自己的幸福,我活著不是為了滿足你的要求。”茹靈真的跳樓自殺,摔斷肋骨。

每個少年都有一段叛逆期,以她的母親為敵,尤其在這種單親家庭,距離的過於接近與家庭成員的單一使摩擦的幾率大大增加。他們互相不能理解,不能諒解,愛與恨糾結在一起。從母親有了癡呆症之後,露絲才發現自己內心深處對母親那份深刻強烈的愛,是可以超越愛情,超越自己的,而她也才肯停下所謂的繁忙工作,來聽聽母親內心的聲音,也才肯花功夫來探究母親的過去和那個在過去靜靜停駐著的中國,一個對她來說非常陌生神秘,卻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地方。它的文化,它的曆史,它的一切。露絲的初衷隻是想幫助母親找回記憶,免得病情惡化,後來也被這些強大的記憶吸附進去了,心甘情願為母親和外婆寫作。

譚恩美在作品中多次寫到處於叛逆期的青少年的表現就像惡魔,可笑可悲的“懷孕事件”。十一歲小女孩到房東家去看電視,上廁所時屁股上沾了男主人蘭斯的尿液,她以為自己會懷孕,為此痛苦得幾乎自殺。極度恐懼中露絲告訴了好友溫迪,見義勇為的溫迪告訴了女主人多蒂:蘭斯讓露絲懷孕了。多蒂立刻信以為真,這一對原本就彼此不信任的夫妻爆發了極為激烈的信任危機。兩人爭吵、打罵、說最惡毒的話互相傷害,最終知道真相時他們的婚姻也已無法挽回。

應該說露絲的事情隻是一個意外,一個從童年向青春期探索時遇到的常見問題,隻是因為沒有人告訴露絲有關的性知識,才引起的誤會。但顯然後果是非常嚴重的。蘭斯夫妻因這件事而分手,蘭斯在知道真相後極度暴怒下對露絲真的進行了性猥褻,在露絲的少年記憶裏留下極深的創傷。從而使這一意外事件演繹為譚恩美要表達的深刻的社會問題,現代文明社會裏,人的精神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存在著深刻的問題。顯然,譚恩美認為露絲的母親茹靈很失職,她並沒有在女兒的青春期盡到防護義務,她一味在擔心鬼魂和毒咒,甚至在女兒出事後一無所知。女兒曾試圖告訴母親,卻擔心母親會有非常誇張的舉動而放棄。就像露絲所說:“媽媽總是無事生非,沒事亂擔心,可現在真出了什麼事情,她卻視而不見。”這件對於11歲的女孩極為重要的事情,她並沒有告訴相依為命的母親,而是獨自吞咽了苦果,借助沙盤提出搬家。

在母女關係主題裏,我認為譚恩美最想說的一句話是:最大的傷害往往來自自己最親近的人。如果愛的方式不對,愛就有可能變成尖銳的傷害。就像譚恩美作品中深深困擾的母女,她們彼此深愛卻多年來不懂得溝通的技巧,因此聽不到對方的心靈的呼喚。她們之間都發生過激烈衝突,甚至到達生死邊緣。由此引出她要探詢的問題:如何做母親,如何做女兒?母親對於女兒的成長的影響究竟有多大?為什麼母與女這一對原本應該最親近最相愛的同性之間會發生這麼深的隔閡和傷害?怎樣溝通和相互理解?她在《接骨師之女》中說:“母親是一切的發端,一切都是從她開始的。”譚恩美在她的散文中多次提到自己母親的歇斯底裏和神經質式的以自殺相威脅,這些椎心刺骨的親身經曆是譚恩美寫作的原材料,因此可以說這些追問有著泣血呼號的意味。

美國女兒與中國母親之間,從最初的誤解到最後跨越鴻溝達成理解,母女情深。這之間經曆了漫長的過程,母親和女兒都飽受心靈和情感的折磨。“華人移居海外,常會由於生活在從語言到文化習俗、風土人情全然陌生的社會而強烈思鄉,又由於受歧視不為該社會完全接受而牢牢地固守故國的傳統,並深怕出生在外國的子女與該國文化傳統認同而與自己產生隔閡,便特別迫切地向子女傳授故國的文化與習俗,希望子女能接受自己的價值觀念。”105《喜福會》中吳精美的母親用做清潔工為代價換取一位耳聾的鋼琴老師為女兒免費教琴。她得到的卻是女兒的拚命抵抗。“我”“有一種被送進地獄的感覺”,“我”雖然練琴,卻並不認真去學,加上老師是個耳聾之人,聽不見我的瞎胡鬧。在一次華人小圈子的聯誼會上,她把曲子彈得錯誤百出。當母親還堅持讓我彈琴時,“我打定主意,我再也不聽她擺布了。我不是她的奴隸,這裏不是中國。我以前一味由她擺布著,結果呢?她這樣做太笨了!”她並不認為聯誼會上的慘敗是自己不努力的結果,而認為是母親愚蠢的培養女兒的方式造成的,認為自己如果繼續練琴就是甘當一個奴隸。

母女之間爆發了激烈的正麵衝突。女兒說:“我成不了你希望的那樣的女兒。”而母親用中國話高聲說:“世上從來隻有兩種女兒,聽話的和不聽話的。”“聽話”在這裏是中國人對兒女評價的標準,聽從父母的安排,惟父母是尊,孝道就是絕對的服從。女兒憤激地宣布:“那麼,我希望不做你的女兒,你也不是我的母親。”練琴成為母親的夢想,女兒的災難。爭吵之後,琴被封了起來,直到母親去世之後,女兒重新打開琴蓋,發現自己確實有音樂天賦,她隻是被自己的執拗,盲目的逆反心理蒙住了眼睛。她因為那首《請願的小孩》與母親發生激烈的衝突,現在卻發現,在它的旁邊有一首《臻美》。當年的她就是一個請願的小孩,抗爭著母親的希望和夢想,為成為自己,而不是母親的夢想實現者而艱辛地抵抗。然而現在才發現,母女之間可以有另一條道路可走,更流暢和諧,互相慰藉,互相給與愛和信任。隻要母女之間能夠多一些溝通和了解,她們的關係其實也可以達到臻美的境界。這種領悟來得有點晚,少年時期的敏感、叛逆,使她看不見母親的良苦用心,一心與母親敵對,采用各種方式反抗。

同樣的,薇弗萊的母親琳達說:“長期以來,我一直希望能造就我的孩子適應美國的環境卻保留中國氣質,可我哪能料到,這兩樣東西根本是水火不相容,不可混合的。”在琳達看來,聽父母的話,凡事不露聲色,不要鋒芒畢露,要認清自己的價值而令自己精益求精,就可以通過個人奮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東西。然而這往往成為她們的一廂情願。她給女兒取了一個美國化的名字,希望她能徹底融進美國主流社會。她教導女兒:“萬事要不露聲色,才能成功,這是一種戰略。”“聰明人就會察言觀色,不會頂著風硬幹。你至少得學會見風使舵。風最厲害了,它無影無蹤,卻最有力度。”在母親的耳提麵命下,薇弗萊領悟到下棋的奧秘,棋藝因此突飛猛進,成為唐人街盡人皆知的神童,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但母女間並沒有因為成功而變得更融洽,反而日益凸現出矛盾。母親自認是女兒的同盟者,總是出現在女兒身邊,女兒認為幹擾了自己思考。而每周六母親讓女兒陪自己外出購物,在眾人麵前炫耀,讓女兒十分不滿。她忍不住抱怨:“為什麼你非要拿我出風頭?如果你自己想出風頭,那麼你為啥不學下棋呢?”這正是美國式關於自我的觀點,我是我,媽媽是媽媽,不論債務還是榮譽都不能分享,而在中國人視野裏恰好相反,母女、父子是共同體,兒女的成功就是父母的榮耀。當然這也可以理解為是十多歲天才少女的好勝與逞強,自尊和敏感。母女間發生了激烈的爭執,從那以後,母親不再理睬女兒的下棋,結果薇弗萊似乎一下子失去了下棋的天分,她一再輸棋,慢慢地放棄了下棋。原來,在母女的糾葛裏還有著更為深層的東西。母親是女兒自信的來源,是女兒獲得一個又一個成功的動力。

從棋盤上的較量到美國女婿拜見中國丈母娘,母女間衝突不斷,誤會叢生。但這些衝突和誤會都被中國式的含蓄和禮節掩蓋在內心深處,正因為彼此深愛,所以才會為不能溝通而痛苦。就像顧映映對女兒所說:“我真想對她說:我們彼此失散了,她和我,我們互相間見不到,聽不到,互不了解。”

以家庭中母女關係為切入點,譚恩美作品中深入表現了當今世界許多難以回避的問題,如何關愛空巢老人,孩子的教育,如何為人父母,青春期叛逆,性教育,如何應對激烈的競爭壓力等等。在她的多個故事裏的母親都是七十開外了,她們往往單身居住,因為好強而不願向女兒求助,但自身遇到的各種困難卻是自己無法麵對的。比如越來越多的疾病,漸漸衰退的記憶,要麵對的各種專門欺詐老人的中獎騙局,孤獨,缺乏照料等等。這不僅僅限於華裔母親,實際上譚恩美把它當作當代都市文明發展所伴生的深刻的社會問題來寫作的。也正是茹靈病情加重,露絲前來幫助她收拾房間時,各種代表舊時光的物品喚醒了少年記憶,讓她回憶起曾經的母女衝突,激烈的抗爭,她終於意識到,不光是母親不了解她,沒有聽她說話。她也一樣沒有好好了解過媽媽,沒有認真聽媽媽說話,“從來就沒人肯聽聽我的心!你不聽,高靈也不聽。你知道我心裏麵多麼痛。”在現代都市文明裏,每個都市人都在為生存而奔波,沒有人有時間去聽別人心裏怎麼想,哪怕是自己摯愛的親人。茹靈的暴躁、易怒,常常提到自殺,其實都是內心的苦悶無處傾訴。

為了遏止母親的病情,她開始追尋母親的人生經曆,她相信在查找過程中會找到母親生病的源頭,以減緩病情的蔓延。因為她相信母親有自己的邏輯。這個追尋的過程就是女兒對母親付出愛的過程,越來越多的了解使這份血緣之愛更加真摯動人。

四、《灶神娘娘》

譚恩美的第二部長篇小說《灶神娘娘》(The Kitchen God’s Wife,1991)據作者說是以母親的生活經曆為素材寫成的。“1991年,我出版了第二本書《灶神之妻》,我把它作為給母親的獻禮。故事以她的生活為素材,這也是應她的要求寫的。”106

《灶神娘娘》劈頭第一句話:“每當母親跟我說話,一開頭總像跟我吵嘴似的。”接著又說:“每當我和母親在一起,我總是覺得自己不得不用全部的時間來避開腳下的地雷。”一開篇就將母女矛盾擺上桌麵,母女關係的主題呼之欲出。倔強的女兒與嚴厲的母親之間曾發生過一次激烈衝突,十四歲的女兒在父親去世時堅持不哭,母親指責她時,她說:這不是我的父親。為此她挨了母親的耳光,因為母親驚恐地發現女兒在無意中說出了一個埋藏多年的事實,她是前夫文福的女兒,是在她離開中國時文福帶給她的最後傷害,而她作為傷害的證據一直存在母親身邊。這件事使她們母女關係一度十分緊張。珍珠常常做噩夢,對自己惡劣對待病中的父親十分愧疚。當她自己身患多發性硬化症也有癱倒在床的危險時,她更是對疾病本身充滿了恐懼。她變得焦躁,她很想把這件事告訴母親,可是每次一開口就被母親叉開去。母親並非有意,隻是她不習慣傾聽。這使得女兒認為自己和母親之間有巨大的鴻溝,無法分擔生活中的重要事情。

然而,她將敘述的重心放在對一個悲劇中不斷抗爭命運的女性雯妮身上,將這個女性塑造為極度隱忍,一再順應命運的安排,所以一再被命運折磨的女性,最後,她終於決心找回自己,進行殊死抗爭,最終贏得了人生的幸福。而灶神娘娘的民間故事是這樣講述的:一個農夫和勤勞能幹的妻子攢下許多財富,後農夫又娶了一個漂亮女人,把元配趕出家門,兩人坐吃山空,漂亮女人揀高枝飛了,農夫變成乞丐快餓死時,被元配所救,農夫因極度羞愧而跳進灶台而死。玉皇大帝於是封他為灶王爺,監視人間人們的所作所為,每年都要向玉皇大帝彙報,誰得好運,誰得黴運,都由他說了算。

雯妮從六歲起就寄養在崇明島的叔叔家,忍受眾人對自己母親的詆毀。“缺少愛”似乎是譚恩美小說女主人公的共有病症,她們的童年是孤獨的,她們往往並不渴望父愛,而對母愛有著強烈的需求,因為缺乏而渴望,因渴望而憂傷。雯妮母親失蹤後,她就生活在一個無愛的空洞裏,背負著名聲不好的母親的恥辱,在叔叔家被忽視與冷淡,是一個出於好心收養的累贅。為了讓她聽話,老阿嬸一家用各種語言恐嚇威脅她,比如趕去要飯,賣做奴隸,嫁給乞丐等,總之使她恐懼,趕緊磕頭求饒。他們的威脅並不是停留在嘴上的,如果她真的不聽話,這些也就真的會變成現實。因為她是屬於他們的,他們對她有裁決權。

譚恩美著力於女性譜係的書寫,與之相對的是父親形象的缺席、失聲。在她小說裏塑造的男人形象,大都是負麵的,扁平人物。文福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男人,他自私、貪財、好色、狡詐、毒辣、暴虐,禽獸一樣找各種女人滿足性欲,對自己的孩子沒有一丁點親情。十六歲的雯妮和花生邂逅文福。文福想借助婚姻介入島上第一富豪家。他最初的目標是花生,因為她看起來傻乎乎的且大膽。雯妮替她們傳遞情書,幫助他們幽會。但是文福上門求親時,家裏隻願把雯妮嫁過去。文福也從別的渠道得知雯妮家更有錢,同時雯妮也早被文福的聰明漂亮所迷住了。而雯妮的父親因為她母親的緣故,明知所嫁非人,仍然讓她嫁了過去,成為她半生不幸的始作俑者。從結婚之初,文福就逼迫雯妮在做愛時承認自己是娼妓,丈夫是自己的天。弄各種女人到家裏來睡,花妻子的私房錢,買一輛破車到處瞎逛,結果把車給燒了,還壓死了跟他出遊的女孩,自己也成了殘廢。但他並不收斂,反而變本加厲,酗酒鬧事,稍不如意非打即罵。一次請客吃飯,他因客人說笑的聲音大了一點,就對妻子大聲責罵,並命令妻子當著客人的麵磕頭求饒。在雯妮醫院生孩子的時候,他不但不予以照顧,反而勾引女人在家奸宿,他還強奸年僅十四歲的小保姆。對這個男人來說,性是第一要緊的事情,獸性的滿足,極度膨脹的自我意識。女人隻是欲望化的物品,是男人玩弄發泄的對象。男人可以與很多女人發生關係。而女人隻能隨時保持自己的魅力,用各種方式討得丈夫的歡心。如果丈夫不喜歡,隻能怪自己。容貌不佳就已經天然的成為女人的一大罪證。

小保姆懷孕後用帚條捅進子宮死亡。自責和愧疚使雯妮變得勇敢起來,她生平第一次對文福發了火,羞惱成怒的文福瘋狂打六個月的女兒的耳光,直到雯妮跪地求饒。孩子被打出了精神病。一次生重病,文福忙著打牌,不送孩子去醫院,也不讓醫生前來就診,結果孩子死了。萬念俱灰之時雯妮發現自己又懷上了一個孩子。這時,文福弄了一個年輕女孩在家裏奸宿。雯妮故作糊塗,這個不識字,舉止粗魯的女孩在夜總會當歌手,夢想成為電影明星。文福不在家時,兩個本應劍拔弩張的情敵之間不僅相安無事,彼此惺惺相惜,有一種超越功利的欣賞和喜歡。敏懷孕後被趕出家門,雯妮提出離婚,卻被輕蔑地告知:“什麼時候我想休掉你,我會跟你講的。用不著你來告訴我該怎麼做。”雯妮為他一個接一個地打掉孩子,她的身體不屬於自己,雖然她還年輕,但已經沒有了希望,沒有了信任,沒有了天真。雯妮痛苦地忍受了這一切,但並不意味著她沒有反抗。她以傳統女性的堅韌和勇敢在等待一個機會。就在逃離他前夕,文福還找上門來用搶逼著強奸了她,搶走機票。如果不是胡蘭的到來,雯妮一定會重回噩夢,落在這個惡賊手裏。這樣一個無惡不作的男人像陰影一樣糾纏著雯妮,哪怕遠隔重洋,她還會從噩夢中哭醒,害怕他再次找上門來。

甚至雯妮的父親江少炎,也不是一個正麵形象。在雯妮外婆上門求助,如何挽救被革命黨迷住心竅的女兒時,他趁人之危,把舊日好友的千金收為小妾。卻不善待她,在妻子離家出走後,妻子的背叛帶給他的羞辱他都傾瀉在女兒身上。把六歲的女兒送到鄉下,十幾年不見她一麵。明知女兒許配的人家不好,卻認為女兒性格也不好,正好可以懲戒一下。雯妮一生的悲劇父親是應該負責的,可以說是他一手造成的。他也因此嚐到了親手種下的苦果。在他中風失語的日子裏,文福一家儼然主人一樣住在江家頤指氣使,肆意折騰,對江少炎威脅嗬斥,不能不說是一個反諷。追根溯源,這個惡魔是他自己召進來的。

譚恩美的小說中的華裔母親總是在講述過去的故事,她不願也不能忘記她所走過的路,她的生命的脈絡。她經曆過那麼多磨難,承受過那麼多痛苦之後,如果她忘記這一切,她的損失更大:她將無法從她的痛苦中獲得任何經驗。同時,促使她講述的還有確認身份的焦慮和身在異國的迷惑。卡爾維諾說:“奧德修斯從忘憂棗、咯耳刻的藥和塞壬歌聲的魔力中拯救出來的,不隻是過去或未來。對於一個人、一個社會、一種文化來說,隻有當記憶凝聚了過去的印痕和未來的計劃,隻有當記憶允許人們做事時不忘記他們想做什麼,允許人們成為他們想成為的而又不停止他們所是的,允許人們是他們所是的而又不停止他們想成為的,記憶才真正重要。”107她們正是在故事講述中梳理自己的曆史,也希望冀講述的方式把對中國文化的觀念傳遞給自己的子女。譚恩美在聽故事和用筆再次記述下來的過程中,已經接受了自己的華裔身份和華人傳統流淌在自己血脈中的事實。譚恩美用技巧讓她小說裏的人物和事件都罩上一層文化、民俗的光暈,這光暈就像積澱層,隱藏在文本的縫隙裏。這使得作品煥發出一種異國情調的美。無論對美國的讀者還是對中國的讀者,都能從中感受到譚恩美的文化認同。

但是作為一個完全接受美國教育長大的美國人來說,讓她全盤接受中國文化,並將此當作自己的根,也是不太現實的。這些喝可樂長大的孩子已經不再是中國人,雖然外貌上與母親極為相像,但是她們不會說中文,用美國式的思維方式行事。當她們把目光投向中國時,更多的是以美國人的目光在審視東方。她的接受是有限的,帶著質疑目光和批評的。又因為她對中國文化的接受是二手傳遞,因而她對中國文化的認知有著很強的誤讀的成分。

譚恩美就像她自己認為的那樣的確是個美國人,但她寫作的素材確實又全都來自中國,她寫的最好的人物形象是她的中國母親形象係列和她們的中國故事。她試圖通過母親故事的敘述來叩問古老的中國,那個傳遞給她血緣根脈的古老國度。它們似乎是一個巨大的黑洞,對她有著強烈的蠱惑和吸引力。而這些東西同樣帶給美國的讀者以強烈的魅惑,她的作品多次位居暢銷書排行榜的前列可以說是巧妙的注腳。作品的暢銷也刺激了譚恩美在類似素材的反複書寫和深入思考,技法越來越嫻熟,思考也日漸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