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跨文化寫作 第二節 母女糾葛:譚恩美(3 / 3)

女兒對中國的認同最直接體現在對母親的理解,母女兩代人達成理解。也體現在對中國故事的反複講述和對中國曆史的深切認同上。《喜福會》中龔琳達感歎道:“我弄不明白,為什麼人們總要把中國風味中最落後的部分作為特色來點綴?”其實譚恩美自己何嚐不是這樣?她所挖掘的寫作素材也都是中國風味中最落後的部分,比如為親人割肉為藥;妾;童養媳;麻將;鬼;算命卜卦;中醫把稀奇古怪的蛇蟲百腳的幹殼和枯葉幹花包成小包賣給病家。接骨大夫用龍骨(地底下挖出的龜甲、獸骨、北京人的骨片給人治病。吃野生動物等等,大寫特寫,幾乎每本作品都有涉及。這是對美國讀者的取悅迎合。

五 《沉沒之魚》:文明與生態的衝突

《沉沒之魚》是譚恩美推出的新作,與前期探詢母女關係的主題不同在於,這部帶有神秘懸疑色彩的小說落筆文明與生態的衝突,體現出作家對世界,對自然,對女性生活,對文明走向的深刻關注。筆者試圖從生態女性主義視角解讀這部優秀的長篇小說。

一、幽靈小說還是生態小說?

作者以一篇《致讀者》和一篇新聞報道文章《旅遊者在蘭那王國消失》為開頭,強調所敘之事的真實可信,這是成熟作家的慣常手法,刻意打造一個真實的行文環境,使讀者盡快融入作品氛圍。全書分為五部分“舊金山”、“雲南”、“蘭那王國”、“無名之地”、“不是結局”,基本按照旅遊順序展開文本。小說中死者陳璧璧越位出席,以幽靈身份伴隨十二個美國遊客的東方探險之旅,講述自己的見聞和內心感悟,使小說帶上一種村稗野史和古怪傳奇的印痕,也是本書被稱為幽靈小說的最大原因。

故事以一種詭異的方式進入作家的心靈。她行走在現代文明的繁華街市,忽被暴雨驅趕到“美國心靈研究學會”――這是否有著某種隱喻?現代都市文明中的我其實孤獨空虛,遭受打擊後在這裏尋找心靈的避難所。在這裏,她與無意識創作也即與鬼魂交流而記錄下來的一種寫作方式相遇,克倫?倫德加講述的故事成為那個雨天最大的收獲,成為本書的由來。

聽起來似乎荒誕不經,也給小說營造了初始懸念:究竟這是一個真實發生的事件還是作者以神奇想象力的杜撰?世上真的有鬼嗎?真有人能與鬼魂交流嗎?作者言之鑿鑿,卻又故意宕開一筆:“無論我們是否相信,活人能夠與死者交流,但讀者在閱讀小說的時候,都願意暫時將懷疑擱置在一邊。至少我們都曾經幻想過,通過別人的想象進入那個世界。故事的述說者現在或者曾活在我們的中間。”作者特意提到對許多人的采訪與感謝,並特別感謝倫德加,並說她病逝的時間,將真實與虛構攪到了一起。

但我更願意把這些看做作家的敘事策略和結構故事的技巧,譚恩美很可能借助了這個懸疑的外殼表達自己對現實的關注,那就是對地球生態的關注,我的理由如下:

第一,從標題意蘊來看,《沉沒之魚》的英文標題為:Saving Fish fron Drowning,直譯為拯救溺水之魚。在作品中譚恩美借人物之口予以解釋:把魚從水裏撈起來以免它溺死。魚作為生物是一個自在自足的生存,不應被控製,被占有,當然當它自由自在地活在自己的環境中時,它也是沒有必要被拯救的。“拯救”這種荒謬的行為往往出自人類的自傲與自私。人類出於無知而強加諸在魚身上的愛。這種看似可笑的關愛方式發生在人類身上時,就成為悲劇了。生活在叢林深處的南夷人就是這樣的“魚”,他們被幾個有愛心的美國人撈出來,在媒體拯救過程中,部落徹底消失了。

第二,選擇陳璧璧講述為敘述者是因為有其便利。陳璧璧一個熟悉東方文明的華人女性,她生活在舊金山,經營一家名為“不朽者”的亞洲古玩商店,對東方藝術和文化有非常深厚的造詣。在美國成長的背景和華人身份,特殊的職業使她輕鬆跨越了東西方文明的障礙,成為引導讀者去認識和了解東西兩種文明的最佳導遊。這一點有點像譚恩美自己,她的作品正是在做這樣一種努力,跨越中西兩種文化,成為溝通的橋梁。其二,陳璧璧是一個魂靈,可以任意穿越時空,可以去幾千年的過去,也可以抵達未來。一時在遙遠的蘭那王國,一時又在喧鬧繁華的舊金山。她對每位旅行者的言行、思想和欲望了如指掌,在她導引下,讀者也變得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這種全知視角大大拓展了讀者接納的空間。從敘事特點上來說,也有點巴赫金小說理論中的“對話性”與複調結構特點。隻不過這裏的對話是心靈與心靈的對話,是作者與敘述者,作者與讀者,作者與作品中的人物以及作者與作者自身的對話,這種對話的精神指歸是單邊性的,所有的回應都是預設的。這種特殊性也決定了文本複調的單一性。既是複調,也是單一,既是幾條線索同時展開,幾種聲音同時合唱,又是每條線索有始有終,每種聲音都有自己的內在秩序。

第三,小說在懸疑中略一頓足,立刻奔赴東方神秘之旅,在旅程中充分展示了中西文明的誤解與衝突,揭示現代文明對古老生態的破壞。

這些來自舊金山的成功人士代表了中產階級的普遍趣味,在他們各自的生活裏,有著各種各樣的煩惱和困擾,也有各自的幸福和愛。這一次旅行是他們人生的轉折點,很多人的生活因此改變。這似乎是小說的另一個主題:西方文明在以絕對優勢將自己的影響施加給古老部落的時候,叢林中的部落也以春雨潤無聲的方式改變了他們的思想和人生道路。有的人因此行而結婚,比如朱瑪琳和柏哈利,有的人離婚,比如馬賽夫婦等等,究竟誰影響誰更多一些,更深刻一些,恐怕一時難以理清。至少對這十二個人來說,是一筆糊塗帳。

二、現代文明對部落文明的傷害

小說敘述的時空在一隊美國旅行者踏上東南亞古國的行程中展開,旅行小說的模式,從雲南麗江到蘭那王國,到叢林中的部落,向西方讀者鋪展的是一個飽含異域風情,有著足夠探險因素的行程。來自高度現代文明的西方人進入遙遠而神秘的東方王國,迎合了西方世界對東方的口味,政治、種族、文化、信仰等種種差異使他們的旅行充滿了不可知的風險,注定他們將經曆各種離奇驚險的事件。蘭那王國,熱帶叢林中的部落聚居地都不是世外桃源,他們是被現代文明放逐的人。他們堅守原始的生活方式,堅守一個愚不可及的等待,他們是文明世界裏的風景――遙遠、神秘、古老、原始。文明世界的中產階級花費巨額費用,跋涉千山萬水前來探訪他們,隻為獵奇。

在封閉的蘭那王國,有人顱骨做的鼓,絕種鳥類羽毛製成的扇子,虎皮地毯,象腿椅子等。叢林部落裏的南夷人原始人一樣生活,他們仍然住在樹洞,吃樹葉昆蟲,使用純手工的工具,采集動植物維持生存。雖然也從市場購買一些物品,但都極為有限。他們是政府追殺的目標,隻能躲在政府到不了的叢林深處。他們奉兩個孩子為神,以他們的占卜為行為的指南,在絕望中等待小白哥轉世來拯救他們。但在陳璧璧的描述中,小白哥隻不過是個白人騙子,他用魔術騙得部落的信任,得以將叢林中的珍寶販出去,並娶了無數妻子。

南夷人向美國人獻出他們能拿出的最好的款待,美國人在朝夕相處中漸漸了解了他們的苦難。雖然他們膚色不同,語言不通,有著截然不同的文化背景,然而在他們之間卻達成了奇特的理解與溝通。部落生活變成了收視率極高的電視記錄片《瘋狂的叢林!》,部落因此獲得幾百萬蘭那元,電影公司大賺其錢,西方世界的觀眾因此滿足了自己的冒險欲望。

馬克?莫非和海蒂?史達克在叢林中發現了現有生物界種類學所沒有的蛇菰,生物界為之震撼,莫非因此文章頻頻在權威期刊出現,在電視上亮相。這種被認為有很好壯陽作用的植物也使風險投資商聞風而至。還有對瘧疾有極佳治療效果的苦艾,也引起市場的極大關注。就連蘭那國王也對這些經濟效益的重新發現垂涎不已,新的法案得以通過:禁止砍伐柚木,禁止砍伐樹木種植罌粟,破壞環境者會被逮捕甚至處死。

似乎是一場奇跡,製造奇跡的不是小白哥,不是上帝,不是神靈之王,而是部落自己,而是叢林裏生長千百萬年的寶藏。是現實的商業利益,是媒體的推波助瀾。這似乎是一個絕妙的諷刺,也是一個危險的警告,商業獲利的激情可以是一隻無所不能的手,它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種種生態問題,種種應對方法的討論回歸本源都是這樣一個問題:人類如何與自然共處共生?自然孕育滋養著人類,善待自然,保護自然也就是人類善待自我,保護自我,然而,人類構建了社會又反過來征服、控製、改造自然,自然在受到傷害後反過來報複人類。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成為人與自然關係中的常態。對二者的關係不能有效把握,直接導致了今天日益嚴重引起世界關注的生態危機。曆史學家湯因比等人指出:“在所謂發達國家的生活方式中,貪欲是作為美德受到讚許的。但是我認為,在允許貪欲肆虐的社會裏,前途是沒有希望的。沒有自製的貪欲將導致自滅。”“人類如果要治理汙染,繼續生存,那就不但不應該刺激貪欲,還有抑製貪欲。”108托夫勒也警告說:“由於人類貪欲或疏忽,整個空間可以突然一夜之間從地球上消失。”109著名的經濟學家戴利也說:“貪得無厭的人類已經墮落了,隻因受到其永不能滿足的物質貪欲的誘惑。……貪得無厭的人類在心理和精神方麵的饑渴是不會飽足的;實際上,眼下為越來越多的人類生產越來越多的東西的瘋狂愚行還在加劇著人類的饑渴。備受無窮貪欲的折磨,現代人的搜刮已經進入誤區,他們凶猛的抓撓,正在使生命賴以支持的地球方舟的循環係統——生物圈滲出血來。”110似乎作為這段話的例證,隨著這些貪婪者的介入,叢林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他們掠奪了整座山,不剩下一根蛇菰。《瘋狂的叢林!》因為收視率的急劇下降而被取消,曾經的電視明星回歸舊日生活,甚至連舊日生活也回不去了。以前許諾給叢林部落的土地全部收回,叢林部落重新無家可歸。他們被迫加入難民營。

人類的瘋狂的占有欲和貪婪黑暗的本性在此現出醜惡的嘴臉,人們隻恐不能享受得更好,竭盡全力破壞。科學技術的發展究竟帶給人類,帶給地球的是福還是禍?人類借助科技之手可以操控自然,征服自然,改變自然,就一定是文明的進步嗎?諾貝爾獎獲得者、紐約州立大學教授豪普特曼在《科學家在21世紀的責任》一文中說:“一方麵是閃電般前進的科學和技術,另一方麵則是冰川式進化的人類的精神態度和行為方式——如果以世紀為單位來測量的話。科學和良心之間、技術和道德之間的這種不平衡衝突已經達到了如此地步:它們如果不以有力的手段盡快地加以解決的話,即使毀滅不了這個地球本身,也會危及整個人類的生存。”111深層生態學家奈斯也說過類似的話:“在我們的文明中,我們已掌握了隨意毀滅其他生命的工具,但我們對其他生命的情感卻十分的不成熟。迄今為止,絕大多數人的情感都是十分狹隘的。”112

使人類的自私貪婪,人性的黑暗殘暴展露得更為清晰徹底。人類為了一己之私什麼事都能做出來,而人與獸之間的殘殺不一樣的是,人類會為自己的暴虐安上許多堂皇動聽的美名,甚至將之變成自己的成績,從而博取名利。我們隻有一個地球,地球上每一個人,每一件物體都是緊密聯係在一起的,傷害其中某一類人或某一類物種,就是對地球的殘害,就會使利刃反過來刺到我們自身。

113部落的存在在現實文明中是荒誕的,他們的信仰被認為是“受傷後的思維紊亂”,他們一時被媒體捧為明星,一時又淪為難民,最後或者被政府軍隊殺害,或者集體自殺,或者重新躲在一個叫做“其他地方”的更為偏僻的叢林裏,等待小白哥的轉世。總之,這個部落已經從人們視線中消失了。在現實文明中,他們顯得很無助,他們一再躲避,就像山林中那些珍稀動物,一次又一次挪進大山深處,希望能夠有一塊屬於自己的土地。然而,文明對於他們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傷害,將他們追趕得無立錐之地。

兩種文明能否真正相互了解、溝通、融彙為一條文明之河?我想這是作者所要思考的主題。作者提到2001年的“9?11”,紐約的高樓被襲擊倒塌,帶給全世界人們最大的傷痛記憶。這一黑色事件被理解為文明的衝突,小說中那位優秀的蘭那導遊沃特也因為這一事件破滅了美國夢。我理解這是作者刻意插進去的一根路標,她在提醒讀者有關文明的衝突的問題。

沃特也是一個很有意味的人物,“他家族的上五代祖輩都使用英語工作,在他之前的幾輩人中,至少有一人因此而死亡。英語是他們的遺產,給他們出人頭地的機會,但同時也是他們悲慘人生的禍因。”他的曾曾祖父在英國教師辦的學校打雜學會了英語,十七歲成為英國統治者的翻譯,被自己的同胞殺死;他的曾祖父是第一位蘭那人校長,在一次英國人與蘭那人的球賽中猝然死亡;他的祖母,他的父親都死於非命。“祖父相信英語是這些災難的罪魁禍首。”他禁止後輩學習英語,但是沃特的母親不願放棄,沃特因此能夠熟練使用兩國語言,成為了一個優秀的導遊。“但有時候沃特會驚訝於英語對他們家族的禍害,他會是下一個嗎?悲劇將以什麼方式發生?是在什麼時候發生?兩年以後,或者兩天以後?”可以說,英語就是一條通向另一種文明的橋梁,沃特一家因為掌握了英語而獲得利益,也因此招來災禍,這其實也是兩種文明衝突的細節局部的體現。當沃特得到美國人溫迪的幫助後,他考取托福,被一所大學以全額獎學金錄取,可是就在他即將達成美國夢時,“9?11”發生了,他的簽證被無限期擱置了下來。

三、母女關係

和譚恩美的其他作品一樣,她在小說《沉沒之魚》中延續了母女主題的講述。譚恩美意味深長地塑造了一個甜媽形象,這裏甜媽是譚恩美係列母親形象的變形,借著這個人物形象繼續講述母女關係以及母親對於女兒的深刻影響能夠達到的程度。缺少母親的愛將是人生最大的缺憾,會直接影響一個人的性格、成長和人生。

陳璧璧的生身母親早逝,甜媽將我撫養大,但“我所缺失的感情,都應歸咎於她。”在“我”的描述裏,甜媽是一個脾氣暴躁,總是怒氣衝衝,總在不斷抱怨和刻薄詛咒的女人,臉上層出不窮地冒小痘痘。她以小女孩的“我”為攻擊對象,說“我”長得難看,和她媽媽一樣矮且胖,並且不斷地說她從未見過麵的親媽的壞話,說她貪吃,容易激動,“笑起來控製不住自己,笑得滿地板打滾,直到我把她抽得清醒才停下來。還有她睡得太多,還整天打哈欠。”“你媽媽活著時,她的眼睛就像野狗一樣隨時準備撲向任何死肉。”陳璧璧就在這樣的語言暴力的摧殘下長大,從未感受到母愛的溫馨。她總是不斷用極為粗俗的語言詆毀她母親的容貌、品德和鼓吹自己。還鄭重其事地說:“聽了我的話,你再聽到別人這樣說,就不會受打擊了。”真是混帳邏輯。

賴希說:家庭是製造“順從動物的工廠。”他和弗洛姆都認為,社會正是通過家庭才形成它的神經係統,即它的基本組織和製度,家庭把外在的強迫和束縛固置到人的性格結構中,通過一個潛移默化的過程使個人不知不覺成為現存秩序的支持者。父母本身就是社會性格的代表。因此,家庭就是社會心理上的代理人。在年幼的女孩無法從別的渠道獲知有關親媽的描述時,甜媽的斥責和詆毀帶有邪惡的侵蝕性。她執意要改變“我”的習慣和性格。而結果,“我”變得更加執拗。冰冷的童年,總是抱怨和指責的繼母,使她成為一個極度缺乏愛的人。她隻好在藝術品收藏中尋找安慰。而在她死後,“我通過別人,越來越感覺到自己生命的寬度、體積和密度。”

陳璧璧的悲哀不在於種族歧視或是人種偏見,而是缺乏愛。她的男性化的打扮和孤獨的日常生活就是明證。而導致她缺乏愛的原因主要來自童年母愛的缺乏和成年後對男性世界的失望。小說中,陳璧璧是一個事業極為成功的華人女性,她是“零售專家,社交名流,亞洲藝術博物館董事會成員,”身為華人女性,依靠自己的聰明能幹而成為美國社會的名流,“在聯合廣場擁有一家名叫不朽者的標誌性商店,專門出售各種亞洲古玩,”“她的名字時常在報紙的社會新聞欄中以黑體字出現,她的照片也經常被等出――衣著誇張,梳著五顏六色的辮子,戴著蜂鳥翅膀般的假睫毛。”但她在情感生活上卻是一個徹底的孤獨者,家人都已離世,隻有一個從小沒有什麼感情的後媽還活在人世。

她對自己外形的刻意裝扮,不是扮美,而是追求男性化,“把本來就很濃的眉毛畫得更深,骨節突出的手指戴上戒指,把亂糟糟的頭發染成各種顏色,編成大辮子梳在背後。”她戴著誇張的首飾,穿自己設計的怪鞋,這使她顯得刀劍般鏗鏘有力。在知道女性魅力的重要性之後,她反而刻意抹掉自己身上的女性色彩,她這樣做給見過她的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像追悼會上,館長所說:她有一種“絕對值得紀念的,像塞克勒收藏品中最好的肖像一樣有象征性的風格。”她將賺來的錢大多捐給慈善機構和公益事業,死後更是將全部遺產捐給了博物館。她有過性伴侶,比如畫家史蒂芬?希弗,她為生命中有這樣的男子而驕傲,“但我不能放棄我的工作來做他的陪襯。”他們之間更像是夥伴,是戰友,而不是愛人。“我有其他穩定的男性伴侶,我對他們每個人都有一定程度的喜歡,但又不算是刻骨銘心。當然有許多失望,也有為了某種激情,而將睡袍撕碎這樣的插曲。這睡袍可比那男人貴多了。”

她捫心自問,有沒有過真愛,答案是“我的愛一無所有。”她分析原因,是自己太挑剔,總是對不理想的事情很謹慎,而愛就是失去理智,是忽略所愛之人的缺點,是不嫌棄他在社會地位、教育程度、經濟、道德上低於你。“我所認識的女人的心,好像都被傷透了,就像循環利用的罐頭盒一樣被壓扁。”“你並非一定要嫁給一個錯誤的男人,找不到合適的,一定要嫁嗎?”這是陳璧璧或者說譚恩美對待婚姻的態度,不必委屈自己,不必為嫁而嫁,寧缺毋濫,一時的衝動很可能留下永久的創痛。比如薇拉?亨迪克斯,“擁有斯坦福大學社會學博士學位,是幾家最大的非營利性非洲-美洲事務基金會的董事之一,她常入選美國百位最有影響力的黑人女性。”這樣極聰明極成功的女性,年輕時也曾錯誤地嫁給一個爵士鼓手,薇拉為了愛情與全世界做了鬥爭,可是當他們真的在一起之後,卻成了兩個人的戰爭。“人們對他們的怨恨是他們維持這段婚姻的理由。”後來錢和酒又成了兩人鬥爭的理由。

陳璧璧的父親與外國人做生意,能說幾國語言,在外十分現代化,從打扮、語言到興趣愛好,甚至能將但丁的《神曲》與中國的《紅樓夢》進行比較。一回家就變成了一個純粹的中國人,他沉默寡言,看舊書,家裏的女人把他伺候得十分周到。他娶了一妻一妾,娶甜媽是父命難違,當初他父親與人許下諾言,要讓下一代聯姻,即使多年以後雙方家庭情況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即使所娶的姑娘相貌平凡脾氣不好,也被認為應該講義氣,遵守諾言。這是中國人的義氣觀,哪怕當年隻是口頭承諾,更不會談到愛情。這樣的婚姻自然沒有多少感情,所以不久以後,父親娶妾,也就是陳璧璧的親生母親。從甜媽詛咒般的談論裏也可以看出,陳璧璧母親是父親娶來傳宗接代的小妾,但是父親是很寵愛母親的,他對她百依百順,不再去甜媽的房間,母親生了很多孩子,在陳璧璧出生不久因糖尿病去世。

其實甜媽也是舊式婚姻的犧牲品。被自己的父親攀附權貴嫁給了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而且很快天天麵對他與另一個女人的恩愛。她沒有自己的孩子,卻要撫養情敵的“孽種”。她始終活在自欺欺人的幻覺裏,活在怒氣衝衝裏。

陳璧璧所了解的母親都來自後母“甜媽”的惡毒詛咒或刻薄譏諷。她就在這種心靈的折磨中漸漸變得心腸冷硬,她似乎很難感受到愛,也缺乏愛的能力,雖然生意做得風生水起,金錢卻無法填補愛的缺憾。陳璧璧伴隨旅行者的行程也是一個發現愛、認識愛的過程。故事的結局揭示了陳璧璧的死亡之謎,她不是死於謀殺,而是意外。從故國寄來的她親生母親的遺物――翡翠發卡似乎又將母親的愛送到了她的手中,使她感受到命運的力量。“甜媽從我這裏偷了去,我又從她那兒偷了過來,最後又被看門人老羅偷走了。但命運如此詭異,在五十年之後,它又轉回到我的手中――我親生母親的翡翠發卡。翡翠發卡和我,是我媽媽留在世間僅存的兩樣東西。”“我第一次感到了她的愛,失去母愛的空虛折磨著我的整個人生,如今終於可以彌補了。”在愛的顫栗中從凳子上摔了下來,捂在胸口的發夾割斷了咽喉而死。可以說她死於愛的回歸和滿足。反諷的是,此時高齡的甜媽依然健在,並以培養出了陳璧璧這樣傑出的女兒而深感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