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哈……”

張春這才斜了嘲笑他的人一眼,努著厚嘴唇說:“瞧不起我們勞動人民是

不是?”

“就你是勞動人民?俺們也是貧農出身呢,誰像你一身的臭氣?”

“你勞動人民出身又怎麼樣?不重視學習馬列,不重視思想改造,一樣是滿腦子的資產階級思想意識。”不等別人開口,他義正辭嚴地說下去。

別人都隻有閉嘴了,生怕被他引入陷阱。

在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誰都討厭那種既淺薄而又喜歡賣弄學問的人。無論張春本人如何自我感覺良好,而總是被人嘲笑。但作為無產階級是必須有自己的理論家的,因此常思紅生氣了。他沒有想到,愛“說二話”的吳其華、肖天翔先後被整治,江白石被弄出學校後,仍有人在這樣的場合還敢於出來搗蛋。張春是自己唯一的理論家,必須給他撐腰。如果張春都站不住腳,那今天的會就一定會塌了。

“同學們,我們隨時都要注意自己的階級立場。對同一問題,站在不同立場就有不同的觀點。你們隨時都要問問自己,自己立場觀點是無產階級的還是資產階級的?我希望你們在階級鬥爭中千萬不要犯錯誤。看人要看本質,張春說得沒有錯,張春,你繼續說。”

常思紅表現得比較冷靜,他盡量壓住肚子裏的火。但他一臉陰沉和咄咄逼人的語氣所表現出來的專橫,還是鎮住了堂子。在那樣的時代,有幾個人願意和敢於同黨員書記頂撞呢?拿張春之類“幫閑”開涮還勉強說得過去,可千萬不能同他們的“主子”開玩笑。

堂子沉寂了。張春繼續發言。

“資產階級人性論,人道主義,早就被‘馬恩列斯毛’批得臭不可聞,現在我們之中竟有人還拾起這些破爛;封建地主已被我們打倒了,有人還大肆宣揚孔孟之道,豈非咄咄怪事?我希望這些人懸崖勒馬。我的話暫時就說到這裏。”

“就是!”

“就是!”楊餘們幾聲簡單附和之後,冷場了。後繼無人啊,常思紅連忙點將:

“陳篤修,你說說。”

我一怔——常思紅不可能不知道陳篤修同我的關係;而陳篤修在群眾中的聲望又遠勝於張春——常思紅利用陳篤修來批判我,是為了更大限度地孤立我,更有力地打擊我。這一招夠陰毒的。

但是看來,陳篤修事前毫不知情沒有思想準備。他坐著不動,隻扶扶眼鏡望著常思紅抿抿嘴唇遲疑地說:

“這個……這個……我好像還沒摸著頭腦。一開頭你講有人宣揚人性論、人道主義,後來張春用階級分析的方法也批判了。不過我覺得這種空對空的批判,隻能在表麵上逛,搔不到癢處,切不中要害,因為隻引用些革命詞句,馬克思主義一般原理,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俗話說,射箭要看靶子,具體靶子沒有亮出來,就張弓亂射一氣,怎麼能射倒論敵?說不定連一寸皮膚都傷不著,更不要說‘一劍封喉’致論敵於死命,把論敵批得‘體無完膚’了。所以我建議,如果一定要批就把論敵的論點、論據乃至於具體的論述過程亮出來,我們好根據具體的內容作具體的分析批判。如此這般,這個批判會是不是才開得更有效一些呢?當然,這不過是我個人的一孔之見。”

常思紅愣了一愣,似乎一時拿不定主意。

“對,我讚成陳篤修的意見,你就把那個東西拿出來。還顧什麼情麵?”餘誌工說。

“對,拿出來。今天我們就要讓他的陰暗的心理見見天日。你就拿出來示眾吧!”楊玉林說。

“不……不不,我們還是耐心一些,給他自己一個主動承認錯誤、自我批判的機會……”常思紅仍不願亮出“靶子”。

“那好,我們就請‘人道主義者’自己站出來吧!”

同學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沒人站出來。餘誌工急不可耐了:

“要不然,我們要求支部把材料報到校團委會去,先給他一個團內處分再說,然後再要求學校開除,送公安局逮捕法辦。”

“同學們,你們不知道他有多反動簡直是反動透頂!”楊玉林義憤填膺。

恐怖!聽到這裏個別人臉色都變了。死寂,唯聽到一些人急促的喘息。

我深知事情的嚴重性,不能說沒有恐懼;但事已至此,我隻有等待事態的發展。我必須穩住神,隻要還沒點到我的名,我決不能就主動認賬。原因是當常思紅說“不”、連說兩個“不”時,我揣測他的心理,他還沒有下決心把信拿出來,因為盜取別人的信件畢竟是有問題的,他似乎還有所顧忌。他的如意算盤是,放出鷹犬,造勢追逐,讓我這隻獵物情急之下“自投羅網”。而我偏就潛伏在叢林裏一動不動,看他下一步如何動作。

不過我擔心柳風沉不住氣。我見她原本有些上翹的眼睛,此時翹得更高了。

但沒想到在沉寂中,常思紅到底沒有按捺住他對我的仇恨。

“好吧,”他遲疑地從製服下麵的大口袋裏慢慢摸出幾頁紙——那一定是我寫給柳風的信——“好吧,我就念兩段給大家聽聽……”

他裝模作樣地開始念了。他選的是我關於“自由與馴服”的那一段開頭,沒想剛念了幾句,就被人打斷了。

“你念的這些話我怎麼這麼熟悉?”是羅綺紋。她站起來了,而且臉漲得通紅。“請問思紅同誌,你念的是誰寫的東西,能否先給我們說說,再念?”

我驚訝了。隻見她挺著胸脯向常思紅走去。這是為什麼?莫非?……啊,不,不可能……

“拿給我看看。”說著,伸出了她的手。

或許同我一樣,常思紅一時摸不清羅綺紋的意圖,他遲疑著說:

“你,你沒有必要看。”

“怎麼沒有必要?為什麼不能看?”她固執地把手伸到常思紅的麵前。

“這同你沒關係。”常思紅見情況不對,一邊說一邊把信折起,迅速地揍進衣袋。樣子很尷尬。

“不,這跟我有關係,大有關係。因為你念的是我的信,不,是我的男朋友寫給我的信。”她提高嗓子麵對大家,“同學們,我的信,昨天被人拿走了。常思紅剛才拿著念著的明明是我的信,是我男朋友寫給我的信,怎麼同我沒有

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