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酒的愛好也不偏狹,什麼酒他都能接受,喝出它的好處。他不挑眼,也不盲目崇拜,保持實事求是。連那種最低廉的二鍋頭,他也能品出意思。他說二鍋頭是酒的正味。而像茅台、五糧液這樣的名酒呢,他也覺得好,可也不是好到怎麼樣,太清爽,他說。這個太清爽是什麼意思?好像是“水至清無魚”的意思,又好像不是。像威士忌、白蘭地的洋酒,他也能接受,但是“不下菜”,是空口喝的,不是正餐,類似點心的那種。啤酒呢?就有些像酒場上酒令那樣的東西,稍稍有些跑題了,不過,他也喝,是陪喝。由於閱曆的限製,他對酒的見識不那麼廣博,喝的就是通常的幾種。也夠了,他喜歡的,也正是那通常的幾種。他這樣進行比喻,山珍海味固然寶貴,可吃不厭的還就是一日三餐。而普通的大曲,比如雙溝啦、洋河啦,就是一日三餐。劍南春呢?是一日三餐的紅燒肉,大葷。四川的郎酒?南北貨吧。他說著,自己也笑了。說到酒,他的話就略多了一些,於是趁著他想說話,人們就提出那個問題:黃酒是什麼呢?料酒。他回答,然後哈哈一笑,起身走開,結束了聊天。
關於酒的問答,總是這樣結束的。已經記不清同樣的問答進行過多少遍了,但很奇怪的,人們一點不膩味。他對酒的看法,談不上精辟,可是很有趣,是一個有生活常識的人的見解。不過,他對黃酒的看法有些刻薄了,有失公允。看來他對黃酒真的有成見。像他這樣對酒廣采博納的人,卻絕對不沾黃酒。人們提出的最後那個問題,其實是有著針對性的。在他們的江南地方,人的習性與黃酒普遍相合。酒這樣的東西,其實也是水土,有合與不合。黃酒它的水土習性似比白酒更加尖銳和突出,倒不是他所說的四川郎酒那種南北貨的性質,而是類別概念更大,帶有係統的含義,而不止是色彩方麵的。它和地理、曆史、生活習俗,甚至宗教信仰都有關係。北方人喝黃酒特別容易醉,醉得傷身,而在江南,黃酒卻是婦孺皆宜,滋養性質的。女人做產,老年風濕,小兒受寒,都喝它。它的酒性是完全另一路的,在舌頭上有一股滾滾而來的氣勢,不是那種一根針、一條線的。如按著他的劃分,黃酒也該劃入一日三餐,是三餐裏糧食的那種。可是,他卻不喝。這使他稍稍顯得有點怪癖,與他的大家風範不符。是一個小小的缺憾,但終究無傷大雅,他還是最出色的。但是,有一次,他遇到了一個無聊之輩,竟然將黃酒當殺手鐧。
如他這樣的出類拔萃者,難免是會招來嫉恨的。幸而他酒品極佳,從不幹狗屁倒灶的事,頗得人心。但人和人到底不一樣,總有一個兩個不服氣的,就要伺機進逼,滅他的威風。也是一種對權威的反抗心理,你越行,就越要你不行。這一天,是年底,科室小金庫裏節餘了一些錢,想花在大家身上,又不敢發現金,就決定在一起聚一聚。下了班後,大家來到一家新開張的酒樓。門口張燈結彩的,掛著大紅宮燈,將門前空地映得紅彤彤的。老天適時地又下起了小雪,雪雖不大,卻很幹,顆顆粒粒的,在地上積了薄薄的一層。這在南方是少見的,有一種舊式年畫的意境,使人感覺到舊去新來的吉瑞氣像。他們一夥人,正夠一桌酒的人數,嘻嘻哈哈地踏上店前鋪了紅地毯的台階,進了酒樓,由小姐引領著上了二樓的包間。新裝修的房間,護牆板、地板、門窗,漆得亮亮的,還沒叫油煙氣熏染。桌布也是新的。圓桌中央是一個巨大的暖鍋,竟然燒著木炭。為了驅散炭煙,房間裏裝了兩個排風扇,悄無聲息地運作著。大家都說地方選得好,誇獎那個提建議的人,說要好好地敬他幾杯。他謙虛地說,還是讓他來敬他們吧!酒席就是在這和諧的氣氛中拉開了帷幕。
科長很慷慨地讓大家點好酒,辣手點,他這麼說。於是,大家便很放肆地要點茅台、五糧液,還有XO,拿破侖什麼的。這麼起了一陣哄,他發言了,說還是劍南春吧,今天我們要細水長流地喝。因為受到感染,他比平時要多話一些。他的意見一經提出,立刻便被采納。這一個細節,也是引起後來事故的因素。事情就這麼決定了,可是忽然間,有人提出,再要一瓶“古越龍山”黃酒。這也沒什麼,科長方才說了,盡管要自己喜歡的,要什麼,上什麼。所以人們並沒怎麼在意,也沒有人想起他不喝黃酒這一節。然後,酒就上來了。在一簇劍南春之中,那一瓶古越龍山就顯了出來,這人又很張揚地要小姐替他買一袋話梅。話梅來了,又差小姐去找冰糖。這是從台灣傳來的喝黃酒的方式,在這裏引為時新。這人是新分來的大學生,本地人,在北京念了幾年大學,分回了原籍,二十二三歲的年紀,還沒結婚。這樣的孩子,往往是狂妄而浮躁的,什麼都不放在眼裏。他們從來輕視別人的感受,而自己的呢,卻比一切都重要。就是這麼不公平。要等到碰了幾回釘子,親曆幾回世間冷暖,才可知道輕重。當著些年長的同事,他這樣張著聲勢要這要那,已經不太妥當了。而他的誇張又似乎有些存心,存心要人們注意到這瓶黃酒。
就這樣,這瓶黃酒孑孑特立於酒桌之上,終究有些觸目。有人說了一句:有不喝黃酒的。那學生沒作回答,也可能沒聽見。其他人也沒說什麼,暫時就這麼過去了。人們開始互相斟酒,劍南春的香氣冉冉升起,帶著些銳度,卻又不失含蓄。不是如通常所說那種沁入,而是穿透性的,有點單刀直入的意思,但不是侵襲的狀態。由於暖鍋,還由於人們的呼吸,室內空氣漸漸濕潤,窗戶上布滿了哈氣。於是,酒香變得溫和潤澤,瑩瑩的。古越龍山呢,也斟到了學生的杯裏,泡著冰糖和話梅。大家情緒都很好,他和學生開了句玩笑,說他是中國雞尾酒。這句相當善意的玩笑,也成了後來事故的因素之一。這學生也不知從中聽出了什麼歧義,感到受了譏誚,傷了尊嚴。像他這樣一個盲目自大的人,往往心胸狹隘,並且缺乏幽默感。但這也過去了。因是科室歲末聚餐,免不了要有些陳式。科長講了話,總結了即將過去的這一年度的成績和不足,對下一年進行了展望,再向在座的各位表示了美好的祝願,然後全體幹杯。接著,又有副職發言,話就說得俏皮了一些,開著玩笑,大家再幹杯。第三位發言的是個慣愛說話的人,說得又多又囉唆,結果是被大家喝住的,幹了第三杯。而饒舌的這位,因為辛苦了大家的耳朵,幹了雙杯。場上的氣氛漸漸起來,幾個性急的,已經開始拚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