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村長就想起了小女兵。在人們的傳說中,這是個俊俏的乖女子,有一雙大而黑的眼睛,尖下巴頦。村長想,給孫喜喜結個陰親吧,老人心裏好歹有個念想。他又想,孫喜喜一心想考大學,就為了走出夏家窯,走到什麼不知名的地方,現在走不成了。可小女兵是從外邊不知名的地方來的,興許是個大碼頭,當兵嘛,也多半是有文化的人。說給孫喜喜,會稱他心的。還有,這兩個孩子都走得叫人心疼,前一個遭了老罪,後一個呢,是眨巴眼間沒了天日,神都返不過來呢。又都是花骨朵樣的年紀,還沒活過人呢!村長在想象中看見了小女兵望著夏家窯的天的大眼睛,一點不訴苦,一點不抱怨。這兩個苦孩子會互相心疼的。村長的眼眶濕了,心裏十分酸楚。停了一時,村長搖搖頭,對自己說,你還當真了呢!他雖然丟了黨籍,可畢竟是受過教育的,是唯物主義者。此時卻想,還是唯心主義好,唯心主義慰人心,讓人走到哪一步,心裏都存個念想。唯物主義是斷人念想的,徹底的唯物主義就是徹底地斷人念想。
夏家窯替孫惠家辦了這門陰親。將小女兵的墳起了,與孫喜喜合了墳,立了夫妻碑。因不知小女兵姓甚名誰,就新起了一個,叫鳳鳳。是個嬌名字,想她這麼苦、這麼孤,現在有人疼了。紙紮了洞房,貼著白色的喜字,內有床櫃被褥、電視機、電冰箱、電話機,院子裏除了騾馬豬羊,還停了輛汽車,和著紙錢,一起燒了。請來一班吹鼓手,吹了大半天。又辦了幾桌酒水,凡有頭有臉的都上了席,包括那名打井來的技術員。酒席上,村長紅著眼對孫惠兩口子說:往後,你們過你們的日子,孩子過孩子的日子,兩下裏都要好好的。從此,孫惠家果然安寧了。倒不敢說不傷心,傷心還是傷心,不時也要哭上兩把,可到底是把日子過下來了。一日一日,春去冬來,不知不覺三年過去了。新墳變成了舊墳。然而,不曾想到的事來了。
這一日,近晌午的時候,夏家窯開來了一輛吉普車,開到村口就不得已停了下來,走下三個人。頭一個是熟人,王副鄉長,來過夏家窯幾回。一回是來宣布對村長的處分,二回是來發救濟款,三回是通電那晚,還在村長家住了一宿。後兩個就眼生了,但一看就是城裏的幹部模樣。一老一少,都穿著黑皮夾克,臉白白的,戴眼鏡。王副鄉長對看熱鬧的小孩一揮手,告你們村長去,客來了。於是,一串孩子順著山坎,一溜煙地跑了。等這裏磕磕絆絆,腳高腳低地走近村長家院子,村長家的雞已經殺了,正等著鍋裏水滾好拔毛。派去供銷社買煙的小孩也回來了,村長則站在院子前迎客。王副鄉長向村長介紹那兩位,一位是縣民政局的老楊,二位是縣文化局的小韓,邊說邊進了屋。初春的日子,還凍得很,屋裏生著煙囪爐,爐上坐了茶水,主客圍爐坐下。先是一番問暖噓寒,再是一番秋收春種,然後靜場一時,那個民政局的老楊掐了煙,咳一聲,說話了。
老楊開口第一句,便問村長,今年多大年紀。村長說,比王副鄉長虛長一歲,五四年生人,屬馬。又轉而問道,王副鄉長可不是屬羊嗎?老楊又問,家中老人在不在了。村長道,母親是七歲那年沒的,父親呢,年前也走了。老楊再問,這莊裏目前還在的,年紀最長的老人是誰家的。村長就笑了,說老楊您有什麼事,盡可問我,隻要是夏家窯的,不敢說上下五千年,一百年卻是敢講的。老楊被村長這麼一說,臉上便有不悅之色。王副鄉長在一邊圓場道,這裏的老人沒大見過外人的,話又說不清,不如先問村長,問不到了再去把老人找來問。這樣,老楊才說到了正題:一九四七年春上,夏家窯有沒有來過我們的傷兵。村長心裏咯噔了一下,嘴裏卻說,可不,您問的這事我正知道,打小就聽老人們講古,說是胡宗南進犯的時候,跑來過一個傷兵,沿著古時挑炭的舊道爬過來的。老楊和小韓對看一眼,又問,是男還是女?村長心裏又咯噔一下,想他們怎麼想起來問這個?嘴裏就有些含糊,女的嗎,女傷兵可不多。老楊說,還是去找個老人吧。村長一聽,隻得把話說實了,是女的,所以我才記下了呢!老楊這又坐定了,再問,多大年紀。村長說,當兵的年紀總歸大不了。這一回,老楊很堅決地站了起來,小韓也站了起來,他們要村長帶去找老人家打聽。這時候,村長家裏的以為他們要走,便上前留飯,說麵條都擀好了,雞也燉爛了,說話就齊,怎麼也要吃了飯走。村長就不讓走了,王副鄉長也幫著說話,說吃過飯再去找老人也不遲。這樣,那兩個隻得坐下來,暫把話題擱一邊,說些閑篇。喝著酒,吃著辣子雞,老楊的臉漸漸紅了,眼睛帶了些水光,柔和下來,說話也不那麼硬了。村長一邊勸酒,一邊暗地思忖他們的來意。聽他們的問話,句句都是指著那小女兵,不像是胡亂問的。是小女兵她家裏人找來了?又為何這多年沒音信,這會兒卻特特地來問?要是她家裏的人,就不知是個什麼身份,在什麼地方,想把她怎麼著?倘若知道有孫喜喜這門陰親,又會是個什麼態度呢?村長不敢想,心裏很不安。有幾次走神,問他話隻支吾著,等醒過神來,就想,這樣不行,他要爭取主動,摸清來人的底,再想對策。這樣一徑地躲,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嗎?
這樣,村長就將擱在一邊的話題再又挑了起來。他從孫來他奶奶在草窩裏發現小女兵開頭,直講到第七天傍晚,小女兵終於開口叫了聲“媽”,合上了眼。最後,他大有深意地結束道,小女兵這一聲“媽”叫的是夏家窯啊,所以,這多年來,夏家窯一直把小女兵當成自己的孩子。飯桌上一陣寂靜,都有些動情。半晌,老楊才說,看來,就是她了。停了一會,村長小心地問,就是誰了?老楊看了他一眼,說:烈士李書玉。接著,便將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