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書玉,江蘇人氏,一九三零年生人,金陵女中學生,在學校時就接近革命,宣誓加入了中國共產黨,與男友一同赴延安,不久,延安戰略撤守,在過黃河時遇敵軍追擊,受傷掉隊,從此沒有下落。據最後看見她的同誌說,她受傷就在這一帶。她的男友,一九四九年後便從部隊轉到了地方,曾在南北數省任領導,現已離休。雖然早已成家生子,但幾十年都懷念著他的初戀女友李書玉。尤其是近年來,他開始寫作回憶錄,往事湧上心頭,就生出尋找她下落的念頭。早在半年前,就由省民政局發函來問過。這位小韓,是負責撰寫這一地區的黨史的,凡是當年發生過激烈戰事的地點他都去尋訪過了,卻沒有收獲。回了上去,這不,前幾日又下來一函,讓再尋訪尋訪,說是受了傷掉隊的,總走不遠,一定是在這一帶。於是,這一回,無論是有過戰事還是沒有過戰事的地點,都挨個兒走上一回,這才來夏家窯了。是這一鄉最遠最背的地點,來時是從縣上開一輛桑塔納,到了鄉裏,因是要去夏家窯,便讓派出所出一輛吉普,換了車,一路顛上來,有幾處石頭滾了坡,還都下車去搬石頭、推車,這才到了夏家窯。原是沒抱什麼指望的,不想倒有了結果,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啊!老楊一是高興,二是喝酒,話就滔滔不絕起來。
村長聽著這些,心裏茫然著,怎麼也不能把小女兵和“李書玉”這個名字聯係起來。草窩裏的小女兵,這個苦妞啊!雖說是幾十年過去了,夏家窯少有人見過她,可卻是活生生的。再加上和孫喜喜的陰親,就更是眼一閉就到了跟前。不過,這回不是窩在草堆裏了,而是偎在孫喜喜的懷裏。可是,“李書玉”是誰呢?“李書玉”和這些有什麼關係呢?這名字聽起來,確實就像老楊說的,一個女烈士,可以上書上報,是個大人物。夏家窯原來還隱姓埋名著個大人物啊!村長就像在做夢似的。他就是趁著這股迷糊勁,應了老楊要去瞻仰烈士墓的要求,將麵碗一推,站起身,走出了門。
酒喝的有些上頭,腳下微微發飄,身子就很輕快,心裏也很輕快。晌午後的太陽明晃晃的,略有些懶,莊子裏很靜,豬在圈裏哼哼,雞安靜地啄食,偶爾的“咕”一聲。村長帶著那三個在夏家窯的溝縫裏走著,還走過了孫惠家院子。院子裏沒人,曬著一席糧食,門框上掛著一串紅辣椒,挺醒目的,日子過得像是返過一點神了。村長心裏依舊茫然著,從孫惠家院子前走了過去。漸漸地到了村口那片高崗上,是夏家窯幾十輩子的墳頭啊!看見墳頭,村長腦子清醒了一些,他想,他們這是來做什麼呢?腳下卻機械地繞著墳頭,向孫喜喜那裏走去。現在,沒有退路了。
這四個人站在了孫喜喜的墳前,是個雙墳頭,石碑上刻著兩個人的名字:孫喜喜,鳳鳳。村長抬頭看看天,天藍藍的,遠處,山坡上是人家莊裏的蘋果樹,褐色的樹枝,矮矮地巴著地。清明沒到,已有人趕早來上過墳,有幾座墳頭上的土坨是新鏟的。還有一座新墳,揚著白幡。他向四周望了一遭,轉回頭看見了那三人疑惑不解的眼睛,他慚愧地笑了一下,低下頭去。
村長從此就開始了發愁的日子。開始,沒什麼動靜。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那吉普車一開走,轉眼沒了影,什麼老楊小韓的,也都沒了影。再過幾天,莊上就有傳言起來了。傳言說,小女兵的家人尋了過來,要把小女兵接回祖籍去。又說小女兵的家人都很發跡,也有權勢,有說在北京的,有說在上海的,還有說在香港台灣的。話傳到孫惠兩口子耳裏,老人就來找村長了,問有沒有這回事。村長心想,能瞞一日就瞞一日吧,說不定事情就到此為止了,不是沒動靜嗎?那老楊小韓興許在別處找到了真的李書玉,小女兵就還是小女兵了。這麼想,便說:沒這回事。老人卻又問:要真有這事可怎麼辦?村長想都沒想,脫口就道,有又如何?咱們給烈士找婆家也沒錯,孫喜喜是個正派孩子,當年學生下放,不還有找莊裏農民成親紮下的?老人這才舒了口氣,回去了。村長再回頭想想自己方才的話,心裏好像也有了底。一天一天平靜無事地過去,村長就更有底了,心想,沒事了,沒事了。正這麼想的時候,鄉郵員卻捎來了王副鄉長的話,讓他明日去一趟鄉裏,有話同他說。
村長顛顛地騎著自行車,往鄉裏去,心裏七上八下的,不知是什麼事情在等著他。沿路常有各莊子派出的義務工在修路,大多是星期天放假回家的學生。臉在學堂裏捂得白白的,穿著牛仔褲,或者西服,怕髒了衣裳鞋襪,幹活不免就乍手乍腳的,還不時停下來講國事,說笑話。聽見自行車響,就回頭看,臉上還帶著笑,露出一口白牙。村長心裏一驚,他看見了孫喜喜。太陽熱辣辣地曬在背上,渾身上下出了點汗。有幾段路是要下車推著走,又有幾段是要扛著車走。山下平地裏的麥子都有一乍高了,山裏就有了些單薄的綠意。村長想著,王副鄉長招他去,會是好事還是壞事呢?上回開除他黨籍就是招他去鄉裏說話的。但有幾回發放救濟款也是招他去鄉裏說話的。不過他任怎麼想,對這一次說話,心裏還是有幾分知曉的。離鄉裏近一步,心裏的明白勁就強似一分似的。
星期天,鄉裏的辦公室都鎖著門。村長沿著磚砌的甬道,穿過辦公室,走到後院。後院有兩排平房,傳來剁餡的鏘鏘聲,還有電視機裏的歌曲聲。王副鄉長就住那裏。王副鄉長正蹲在地上拾掇自行車,一架車給拆的東一攤,西一攤,一盆水裏泡著破破爛爛的一根車胎。村長正要想在王副鄉長跟前蹲下,王副鄉長卻站了起來,乍著兩隻大黑手,說,我看你怎麼交待,把人家女烈士娶了陰親。話這麼挑開了,村長倒心安了,他耍著油嘴說,我的黨籍已經開除了,你就開除我的人籍吧!王副鄉長不和他油,盯著他問,你說怎麼辦?村長又笑,王副鄉長就說,人家信都來了,下個月要來看墳呢,你拿什麼給人家看?村長笑不下去了,抬眼看著王副鄉長。看得王副鄉長有些心軟,他說,回去把墳刨開了,另立一塊碑。村長一急,說,墳不能刨。王副鄉長說,不刨怎麼辦?村長說,要刨墳,老人又喝農藥。王副鄉長一聽這話就蹲了下去,接著在水盆裏洗豬腸似的捏嘰那根破車胎。他也是鄉裏人出身,如何不知道刨墳的事大。村長也蹲了下去,將手插進水盆,幫忙的樣子,然後就說了那天和孫惠說的同樣的話。王副鄉長“嘿”了一聲,道,這陰親配得也不合適,歲數就不對。村長也“嘿”了一聲,你連這個都不懂嗎?人在陰府是不增壽的,否則,為什麼要叫陽壽呢。王副鄉長說,你同我說這話行,你同人家說行嗎?村長腆著臉,那你去說。王副鄉長把水盆一拖,背對著他不說話。村長空著兩隻濕手,臉上十分尷尬。半晌,他慢慢地站起身,說,走了。也沒搭理,王副鄉長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