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獨自一個人倚牆站著,是有些落寞的。他不免看她一眼,這一眼竟被她捉住了,她警覺得像一條獵狗。她朝他走過來,他裝看不見,換了地方,繞著人圈外圍。他總是在人圈的外圍。這是由性格決定,他不是那種做頭兒的孩子,做頭兒的孩子需要有開創性和領袖欲。他也不是那類追隨其後的角色,這類角色需要的是忠誠,甚至一些愚忠。總起來說就是,他即不屬帥才,也不屬相才,他是一個觀看者。有一點像藝術家,一方麵是缺乏實際行動的能力,另一方麵卻能夠領略行動中的樂趣,於是就在虛無中享用。所以,弄堂裏的遊戲,包括滋事尋釁,他都在場。免不了有時候被看走眼,將他起訴給他父母,那就要受責打。他家父母是弄堂裏教訓孩子的楷模,從不袒護。這樣的美德的另一麵就是,小孩子受冤屈,但他也不申辯,那時代的孩子基本都是在冤情與責打中長大的。
這樣,他沿著人群外圍移了幾步,那小孩跟過來,他再移幾步,小孩再跟過來,就好像推磨似的,繞人群走了一周。今天的遊戲不是去黑弄堂,而是一出“官兵捉強盜”。先由兩名最具發言權人士,以猜拳的方式,決出誰是“官兵”,誰是“強盜”,繼而挑選各自的人馬。最先挑走的總是那些行動敏捷力量強悍的,接下來就要通些人情款曲,交好的為選,他就是在這一類裏,通常經第三、四輪選擇便有了歸宿。很快,人群分成兩撥,形成對峙的局麵。一聲號令之下,“強盜”們四散,“官兵”則圍追堵截、窮追不舍,一旦觸及“強盜”身體,“強盜”立馬斃命。單是這樣,倒是簡單了,然而,弄堂遊戲其實很得世事微妙,規則中又留有一個回旋,那就是倘若“強盜”在觸到“官兵”手之前站住腳,可算作繳械投降,從此做了囚徒。留得青山,自有柴燒,但等“強盜”同夥拍鞍趕到——用手拍到囚犯身體,就可出獄,重新出山。整條弄堂嘩然,腳步遝遝地響,身體和身體、巴掌和巴掌,撞擊的啪啪地響,劫獄者的呼喊,被囚者的內應,官兵的令與喝。幼童們一律踮了腳尖靠牆直立,狠不能貼到牆上去。“官兵”和“強盜”從臉麵前呼嘯來、呼嘯往,塵土蒙了一頭一身,免不了還要吃些冷拳。如此險境中,並沒有人逃離,個個蒼白著臉,眼睛裏是崇拜和羨妒的光。很快地,他就做了囚徒,千鈞一發之際,“官兵”的手離他隻有一毫的遠,他收住了腳。同黨們幾回接近他,都被“官兵”逐走,甚至犧牲了一個——被拿個正著。忽然間,壁腳裏走出一個人來,徑直過去拍他一下,原來是那小孩。他想讓開,無奈受規則限製,不能挪動。小孩又上來拍他一下,還說了一聲:跑!她以為她能救他,又如何和她說得清楚,隻是不明白這小孩為什麼專盯著他。小孩第三次來拍打他,終於著惱了,而他的惱怒亦不過是抬腿走人,回家去了。他擅自撤出,是對全體的不敬,無論“官兵”還是“強盜”,都情緒激憤。就有人追到他家門口,敲打後門。那門關得死死的,敲到最後,門開了,出來的卻是他祖母。向祖母要人,祖母說那人正在做功課,做不好功課,母親回家要罵。於是隻能頹然走回,重整隊伍,再起一局。
那小孩躑躅在他家門口,此時門是虛掩著,推開一條縫,隻看見一條走廊通往前麵房間,房間的門敞著,沒有人。其實,他看見她了。他在房間的一角,坐在方桌前,桌上擺開他的課本。視線正好穿過走廊,到達後門,後弄裏滿是明晃晃的夕照,裏麵有一個小身影。
接下去的兩天,放學回家,他都沒有出門。任憑弄堂裏如何沸騰,他隻在家中坐著,作業寫完了,就在草稿紙上畫圖:軍艦、坦克、大炮,以及古人的刀劍。他又看見了那小身影,停在後門口,試探著向裏走,已經走到走廊上了。他踅過去,藏到房門背後,悄悄將門掩上了。可是這一天,吃晚飯的時候,這小孩竟然出現在了他家房間門口,誰也沒注意她怎麼進來的。春暖時節,房門大多敞開著,她就站在門口看他們吃飯。他的母親問是誰家的孩子,她不回答;母親又問她找誰,她也不回答。於是就不再理會,一家人兀自吃飯。他深埋著頭,幾乎將頭藏進碗裏,心裏暗知,小孩要找的人是誰。過了一時,一個穿斜襟藍布衣、梳髻的女人找過來,將小孩帶走了。祖母認得這女人,是前一條橫弄裏人家雇傭的人,東家雙職工,在機關做幹部,忙得沒時間管小孩,所以小孩才這般缺教養。
在家悶了幾日,究竟不是長法,於是又出了門,弄堂裏卻奇怪地清寂著。顯然,他閉門的幾日裏,弄堂裏發生了新變故,好比是種田的誤了節令。大孩子們不知去了哪裏,弄堂便成了小孩子們的天下。可他們實在是小,小到還不怎麼會玩,也沒有像樣的玩意兒,手裏的那些破東西,都是哥哥姐姐丟棄的。斷了的皮筋,百結千結的樣子;碎了的彈子,簡直就是玻璃渣;撲克牌不曉得缺了多少張數——他們就在這些棄物上練習著遊戲的技藝,耐心等待成熟的日子,這就是弄堂裏的傳承。他們這些可憐蟲,平時都是在大孩子的驅趕下,左避右讓地,夾縫裏求生存。如今,麵對一條堂皇的弄堂,世界突然擴出無限的大,他們簡直不大能相信,依然縮著手腳,溜著牆根。在這瑟縮中,卻有一種莊嚴,好像,他們即將要接替這個世界,於是,斂聲屏息。
他正茫然,小孩中跑出一個人,直奔向他,就是她。那熱切的樣子,就好像他們是老熟人。他本能地往後退了一下,她卻已到了跟前,說:我知道他們在哪裏!這話說得很知己,他不由站住了。她又說:我帶你去找他們。說著就轉身走在了前麵,走了幾步,回頭看看,他果然走在身後,這才放心,表情也變得凝重起來。牆根下的小孩此時都停下手裏的玩意兒,看著這一前一後的兩個人,這情形實在有些像“狐假虎威”的寓言。小孩走出橫弄,徑直向弄底走去,走到夾弄跟前,小孩忽然朝裏伸出腳,旋即又收回,轉身向他說:騙騙你的!他感覺受了愚弄,而且是受小孩的愚弄,臉一變色,返身要回去。小孩趕緊追過來攔住說:他們就在那裏!這時候,他聽見人聲喧嘩,就在弄底最後一排橫弄的弄口。那裏的鐵柵欄上開有一扇鐵門,臨了側邊的馬路,人稱小弄堂口。現在,人們都聚在小弄堂口裏。他快步走過去,將小孩甩在身後。
原來,他們這一夥,正在進行一場抵抗運動,抵抗鄰弄的小孩子入侵,已經持續兩天時間。每到下午放學,雙方便在鐵門內外對峙起來。弄內的一夥,將鐵門關上,拴上銷,外麵的人則搖門呐喊,鐵柵欄嘩啷啷地響。這時候,卻有弄內的居民要從小弄堂口進出,極不耐煩地推著鐵門,隻得拔出銷放行。鄰弄的孩子乘機潮水般湧過來,這裏的人眼明手快,合力一堵。這鐵門是窄窄的半扇,自然有利於守,而不利於攻。鄰弄的孩子幾次發起進攻,頂住鐵門,不讓合上,但也隻到此為止,再無戰果。弄內的人正激奮中,不料有同夥氣急敗壞跑來,失了聲地報告,對方已經分出人馬,向大弄堂口轉移,企圖正麵強攻。果然,鐵門外的人明顯稀少了,呐喊呼嘯也大有佯裝之意,真是兵不厭詐呀!這邊連忙也分出一隊,往主弄趕去。他撒腿跑在其間,因為幾日沒到弄內玩耍,此時感到格外的解放自由。跑出橫弄,直向大弄堂去,遠遠傳來敵人的嘯聲,緊接著,就有人影閃進弄口,轉眼見呈排山倒海,撲將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