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數量上說,弄外顯然要比弄內人多,因不止是鄰弄的孩子,還有街麵上的。他們這條弄堂,是這個街區規模最宏大的一條,樓體整齊,前後共有十數排橫弄,被寬闊的直弄正中分開。橫弄和橫弄兩側之間,以鏤花鑄鐵柵欄連接,防護謹嚴,有著一股威攝的氣勢,於是激起著人們進犯的欲望。弄內的人多少有些孤軍奮戰的意思了,再大的弄堂,單是一條,全體出動,又有多少人頭?弄外的世界卻是向全社會開放。卻也正是因為這種封閉性質,就使得組織較為嚴密,有益於貫徹策略。他們中間有個靈魂性人物,就是那個中學生,在家中排行第二,人們都喊二阿哥。他並不動手,隻出智慧,在大弄堂口望風的人,就是他的安排。臨到聲東擊西這一計,有他在場,方能夠陣腳不亂,及時應對。當人們往大弄堂口迎戰之際,他小跑著伴隨一側,好像運動場上的教練,軍心就穩住了。
他們向弄口跑去,二阿哥一路指揮,拉開陣線,兩邊包抄,分別控製大弄口的大鐵門,迅速合上,形成防禦工事,同時,中間的一路則以肉身抵擋。這時,二阿哥看見隊伍中的他,不禁嗬斥道:緊要關頭,你還帶著小阿妹!他低頭一看,身後竟跟著小孩,踉蹌中企圖拉他的衣襟。他讓開她的手,疾步上前,衝到頭陣,第一個與對方短兵相接,兩人撲抱在一起,雙方身後都有無數雙手,橫七豎八交織一起。兩扇大鐵門徐徐地推進,先將他們擠在中間,後又將肉搏軍一並推出去,最終再將自己人扯回來,分成壁壘內外、敵我兩部。看弄堂的老伯在人堆外麵跳腳,兩邊都遭到謾罵,但到底有立場與職責的區分,還是奮力擠進人群,“嘩”地拉開大門,對了弄外的起義軍,怒道:小賊,誰人敢進來,試試看!話雖不多,卻是搏命的氣勢,令人不由卻步,於是,守軍們大獲全勝。回營途中,二阿哥專走到他跟前,問他:怎麼帶了個小阿妹?這一回是帶了戲謔,人們都笑,在他腳跟尋找“小阿妹”,“小阿妹”早已不見,不曉得擠到哪個角落。他想分辨那並不是他的“小阿妹”,與他一無幹係,可是,他這一張嘴,怎麼抵得過二阿哥的嘴?這是個強權的世界,也是個清濁不分的世界,於是,便緘口了。這一天,還有更不幸的事情等待他,那就是母親的責打。在下午的撕搏中,他新上身的米黃卡其夾克衫,揉搓成一團糟,肩和袖的連接處綻開了線。他回到家,還沒來得及央求祖母收拾,母親已經進門了。方才說過,這家管教孩子是全弄堂的楷模,小孩子走出門來都衣衫整潔,行為端正。母親氣的不止是糟蹋了新衣服,更是從衣服的慘狀推斷出操守上的失態。這一場訓子的代價是,生生打折一柄木衣架。
第二天,祖母上菜場買菜的路上,向左鄰右舍報告了前晚的事,一半是心疼孫子吃苦,另一半是為家教而自得。於是,弄堂裏都知道這孩子吃了通衣服架子,就有家長覺得前日責罰不夠嚴厲,再補上一頓的。他卻再也出不了門了,身上帶著新鮮的受罰的痕跡,不在於肉體,在於尊嚴。十來歲的男孩,幾可算作少年,自覺還要更年長一些,已不適於打罵。可誰讓他生在這樣規矩大的人家,還有個饒舌的祖母。好在這一日是星期天,他可不出門,弄堂裏的玩伴因曉得他的吃教訓,也不敢上門叫他。到了下午,父母帶他們兄弟到舅舅家玩,他不去,留下來與祖母在家。祖母在縫紉機上做衣服,他翻出舊有的連環畫一本本從頭看起,子孫倆倒十分安靜。祖母囑他去廚房煤氣灶上坐一壺水,他應聲站起,去了廚房。此時已是三時許,陽光到了後弄,盛了煌煌的一弄,從門縫裏溢進廚房。星期天的下午,總是清寂的,小孩被大人管束著,弄堂成了清平世界。他不禁向虛掩的廚房門外看了一眼,不料看見了小孩,她蹲在他家後門對麵的牆根,大約已守候多時,這一刻嗖地站起,跑過來。她臉上的表情依然是熱切的,不知事實如此,還是他有隱衷,從這表情裏還看出一股痛惜。他突然發怒了,想到,倘不是她帶領,他便不會卷進搏殺,亦不會有事後一連串的羞辱。他猛地將後門一把推上,隨了門響,就聽見一聲淒厲的哭叫,曉得碰疼了小孩。可他沒有一點害怕,一股子痛快勁從腳底升上頭頂,從昨晚起直到現在的鬱悶就此消散,他終於向這個世界的不公討還了欠債。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受了撞,小孩從此不再跟他,有幾回與他眼睛和眼睛碰上,很識相地速速讓開。但是,二阿哥的戲謔卻剛開頭,有一次,他專門招小孩過來——二阿哥招誰,誰敢不過來?小孩站在二阿哥跟前,仰極了頭才能看他,人群外麵的小小孩都安靜著。二阿哥讓她叫自己“爺叔”,小孩說:你不是爺叔,是二阿哥。大家都笑了,覺著這小孩果然有趣。平素小孩子一直渴望得到大孩子的青睞,此刻,卻如同羊入狼群,讓人捏一把汗。小孩子們退在牆根,一聲不出。二阿哥說:你叫我二阿哥,那麼叫他呢?二阿哥指著他。小孩看看他,眼睛暗了一下,不回答。二阿哥說:你應該叫他阿哥,叫!大家笑得更厲害了,他也笑著,臉上卻是僵的。二阿哥又說了聲:叫啊!小孩搖搖頭,不作聲。二阿哥多少有些沒麵子,就有人幫著脅迫小孩,令她叫一聲“阿哥”。小孩卻很固執,緊閉著嘴不叫。二阿哥就打圓場:算了算了,讓她去!自己給自己解了圍。小孩鑽出人圈,跑了回去。
這一天,他們這些小孩子都聚在通往黑弄堂的夾弄口,越過夾弄向那一端張望著,興奮地跳著腳。他們受黑弄堂的吸引其實是向大孩子學樣,也說明黑弄堂的傳統的繼承性。這就像一個成長的儀式,小孩子必定要經過它才能長成大孩子。其時,大孩子們對黑弄堂已經有些不屑,他們漠然從夾弄口經過,而他卻忽然產生一個問題,為什麼進攻弄堂不從這條夾弄裏突破?它完全敞開著,一無障礙。他的目光在夾弄裏停留一瞬,收回來的途中,經過那小孩,他看見小孩瑟縮的表情,她是怕定他了。他加快腳步,跟上人群,向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