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夏天我考入高中，時隔不久就聽說高遠由入了監獄，罪名是倒買倒賣罪，判刑一年半。我替他感到很難過，那段時間裏，遠由俊俏的笑眯眯的麵容老是在我眼前浮動。他剛滿18歲，他那時的罪名算個什麼呢？
我再見到遠由已經是三年之後的“文革”期間了，為躲武鬥我回到寬巷子老家，這時遠由的身份是刑滿釋放人員，年紀輕輕就顯得老氣橫秋，神情也非常憔悴。他不好意思和我打招呼，見麵總是先將頭扭向另一邊，佯裝沒有看見。我怕傷著他的自尊，也不好主動與他攀談。
時光依舊流逝，世事也在不斷沉浮變遷。又是幾年過去，我成為遠離故土的知青，讀了一肚皮的書，此時還無可靠的生活來源，二十好幾的人了，談不上自立，仍要靠年邁的父母供養。見到遠由，他已經是某工廠的一名電焊工，也安了家。笑眯眯的麵容掛在他那張頗有滄桑感的臉上，兒時那種兩小無猜的友情又回到我們身邊。他告訴了我工廠裏許許多多有趣的事情，也毫不諱言地將他遭遇到的種種難堪當做笑話擺給我聽。他雖是工薪階層了，但煙酒不沾，我雖是赤貧分子，然抽煙喝酒樣樣來。遠由在西禦街“努力餐”辦招待，點了麻婆豆腐、京醬肉絲和豬耳朵，買來煙酒供我享受。“我被這個罪名給壓慘了，”他說，“好不容易有個工作，但繁雜粗笨的活路都叫我去做，調資升級卻沒有我的份。我要是和你一樣，能一直讀書，就不會有這種事了。”我苦笑：“我下鄉，和你在農場裏做過的活路差不多。書讀得再多頂個屁用，至今掙不到一分錢，見到父母頭都抬不起。”他長歎一聲道：“要是一直長不大，始終是個娃娃就巴適了。無憂無慮，什麼負擔也沒有，肚兒整飽了就到處耍，啥都不用去想。”他沒有喝酒，但臉上浮起潮紅，眼角也有些濕潤了。
後來，我終於參加工作了，我有工資了，我可以招待遠由了。我想了好幾種方式準備來回報他的朋友之誼，然而這些都是空話。等我包裏揣著錢挺著腰杆回到寬巷子時，遠由已經去世了。他得了癌症，不到半年時間就永遠閉上了他那雙清澈的雙眼。他是我在這條巷子裏見到的最年輕的逝者，生前似乎一直靜悄悄地活著，如今則平淡無味地離去。
巷子裏依舊如故，來來往往的人依舊行色匆匆……
（原載《成都日報》2012年7月30日）
1963年夏天我考入高中，時隔不久就聽說高遠由入了監獄，罪名是倒買倒賣罪，判刑一年半。我替他感到很難過，那段時間裏，遠由俊俏的笑眯眯的麵容老是在我眼前浮動。他剛滿18歲，他那時的罪名算個什麼呢？
我再見到遠由已經是三年之後的“文革”期間了，為躲武鬥我回到寬巷子老家，這時遠由的身份是刑滿釋放人員，年紀輕輕就顯得老氣橫秋，神情也非常憔悴。他不好意思和我打招呼，見麵總是先將頭扭向另一邊，佯裝沒有看見。我怕傷著他的自尊，也不好主動與他攀談。
時光依舊流逝，世事也在不斷沉浮變遷。又是幾年過去，我成為遠離故土的知青，讀了一肚皮的書，此時還無可靠的生活來源，二十好幾的人了，談不上自立，仍要靠年邁的父母供養。見到遠由，他已經是某工廠的一名電焊工，也安了家。笑眯眯的麵容掛在他那張頗有滄桑感的臉上，兒時那種兩小無猜的友情又回到我們身邊。他告訴了我工廠裏許許多多有趣的事情，也毫不諱言地將他遭遇到的種種難堪當做笑話擺給我聽。他雖是工薪階層了，但煙酒不沾，我雖是赤貧分子，然抽煙喝酒樣樣來。遠由在西禦街“努力餐”辦招待，點了麻婆豆腐、京醬肉絲和豬耳朵，買來煙酒供我享受。“我被這個罪名給壓慘了，”他說，“好不容易有個工作，但繁雜粗笨的活路都叫我去做，調資升級卻沒有我的份。我要是和你一樣，能一直讀書，就不會有這種事了。”我苦笑：“我下鄉，和你在農場裏做過的活路差不多。書讀得再多頂個屁用，至今掙不到一分錢，見到父母頭都抬不起。”他長歎一聲道：“要是一直長不大，始終是個娃娃就巴適了。無憂無慮，什麼負擔也沒有，肚兒整飽了就到處耍，啥都不用去想。”他沒有喝酒，但臉上浮起潮紅，眼角也有些濕潤了。
後來，我終於參加工作了，我有工資了，我可以招待遠由了。我想了好幾種方式準備來回報他的朋友之誼，然而這些都是空話。等我包裏揣著錢挺著腰杆回到寬巷子時，遠由已經去世了。他得了癌症，不到半年時間就永遠閉上了他那雙清澈的雙眼。他是我在這條巷子裏見到的最年輕的逝者，生前似乎一直靜悄悄地活著，如今則平淡無味地離去。
巷子裏依舊如故，來來往往的人依舊行色匆匆……
（原載《成都日報》2012年7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