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這話,看看他那一雙水盈盈的瞳人,質夫忽然覺得感情激動起來,便把頭低下去,擱在他的肩上說:“你說什麼話,要是我不能了解你,那我就不勸你同我去了。”
講到這裏,他的語聲同小孩悲咽時候似的發起顫來了。他就停著不再說下去,一邊卻把他的眼睛,伏在遲生的肩上。遲生覺得有兩道同熱水似的熱氣浸透了他的魚白大衫和藍綢夾襖,傳到他的肩上去。遲生也覺得忍不住了,輕輕的舉起手來,在麵上揩了一下,隻呆呆的坐在那裏看那十燭光的電燈。這夜裏的空氣,覺得沉靜得同在墳墓裏一樣。艙外舷上忽有幾聲水手呼喚聲和起重機滾船索的聲音傳來,質夫知道船快開了,他想馬上站起來送遲生上船去,但是心裏又覺得這悲哀的甘味是不可多得的,無論如何總想多嚐一會。照原樣的頭靠的遲生的肩上,一動也不動的坐了幾分鍾,質夫聽見房門外有人在那裏敲門。他抬起頭來問了一聲是誰,門外的人便應聲說:“船快開了。送客的先生請上岸去吧。”
遲生聽了,就慢慢的站了起來,質夫也默默的不作一聲跟在遲生的後麵,同他走上岸去。在灰黑的電燈光下同遊水似的走到船側的跳板上的時候,遲生忽然站住了。質夫搶上了一步,又把遲生的手緊緊的捏住,遲生臉上起了兩處紅暈,幽幽揚揚的說:“質夫,我終究覺得對你不起,不能陪你在船上安慰你的長途的寂寞,……”
“你不要替我擔心思了,請你自家保重些。你上北京去的時候,千萬請你寫信來通知我。”
質夫一定要上岸來送遲生到碼頭外的路上。遲生怎麼也不肯,質夫隻能站在船側,張大了兩眼,看遲生回去。遲生轉過了碼頭的堆棧,影子就小了下去,成了一點白點,向北的街燈光裏出沒了幾次。那白點漸漸遠了,更小了下去,過了六七分鍾,站在船舷上的質夫就看不見遲生了。
質夫呆呆的在船舷上站了一會,深深的呼了一口空氣,仰起頭來看見了幾顆明星在深藍的天空裏搖動,胸中忽然覺得悲哀起來。這種悲哀的感覺,就是質夫自身也不能解說,他自幼在日本留學,習慣了飄泊的生活,生離死別的情景,不知身嚐了幾多,照理論來,這一次與相交未久的吳遲生的離別,當然是沒有什麼悲傷的,但是他看看黃浦江上的夜景,看看一點一點小下去的吳遲生的瘦弱的影子,覺得將亡未亡的中國,將滅未滅的人類,茫茫的長夜,耿耿的秋星,都是傷心的種子。在這茫然不可捉摸的思想中間,他覺得他自家的黑暗的前程和吳遲生的纖弱的病體,更有使他淚落的地方。在船舷的灰色的空氣中站了一會,他就慢慢的走到艙裏去了。
二
長江輪船裏的生活,雖然沒有同海洋中間那麼單調,然而與陸地隔絕後的心境,到底比平時平靜。況且開船的第二天,天又降下了一天黃霧,長江兩岸的風景,如煙如夢的帶起傷慘的顏色來。在這悲哀的背景裏,質夫把他過去幾個月的生活,同手卷中的畫幅一般回想出來了。
三月前頭住在東京病院裏的光景,出病院後和那少婦的關係,同汙泥一樣的他的性欲生活,向善的焦躁與貪惡的苦悶,逃往鹽原溫泉前後的心境,歸國的決心。想到最後這一幕,他的憂鬱的麵上,忽然露出一痕微笑來,眼看著了江上午後的風景,背靠著了甲板上的欄杆,他便自言自語的說:“泡影呀,縣花呀,我的新生活呀!唉!唉!”
這也是質夫的一種迷信,當他決計想把從來的腐敗生活改善的時候,必要搬一次家,買幾本新書或是旅行一次。半月前頭,他動身回國的時候,也下了一次絕大的決心。他心裏想:“我這一次回國之後,必要把舊時的惡習,改革得幹幹淨淨。戒煙戒酒戒女色。自家的品性上,也要加一段鍛煉,使我的朋友全要驚異說我是與前相反了。……”
到了上海之後,他的生活仍舊是與從前一樣,煙酒非但不戒下,並且更加加深了。女色雖然還沒有去接近,但是他的性欲,不過變了一個方向,依舊在那裏伸張。想到了這一個結果,他就覺得從前的決心,反成了一段諷刺,所以不覺歎氣微笑起來。歎聲還沒有發完,他忽聽見人在他的左肩下問他說:“Was ufzen Sie, Monsieur? ”
(“你為什麼要發歎聲?”)
轉過頭來一看,原來這船的船長含了微笑,站在他的邊上好久了,他因為盡在那裏想過去的事情,所以沒有覺得。這船長本來是丹麥人,在德國的留背克住過幾年,所以德文講得很好。質夫今天早晨在甲板上已經同他講過話,因此這身材矮小的船長也把質夫當作了朋友。他們兩人講了些閑話,質夫就回到自己的艙裏來了。
吃過了晚飯,在官艙的起坐室裏看了一會書,他的思想又回到過去的生活上去,這一回的回想,卻集中在吳遲生一個人的身上。原來質夫這一次回國來,本來是為轉換生活狀態而來,但是他正想動身的時候,接著了一封他的同學鄺海如的信說:“我住在上海覺得苦得很。中國的空氣是同癩病院的空氣一樣,漸漸的使人腐爛下去。我不能再住在中國了。你若要回來,就請你來替了我的職,到此地來暫且當幾個月編輯吧。萬一你不願意住在上海,那麼A省的法政專門學校要聘你去做教員去。”
所以他一到上海,就住在他同學在那裏當編輯的T書局的編輯所裏。有一天晚上,他同鄺海如在外邊吃了晚飯回來的時候,在編輯所裏遇著了一個瘦弱的青年,他聽了這青年的同音樂似的話聲,就覺得被他迷住了。這青年就是吳遲生呀!過了幾天,他的同學鄺海如要回到日本去,他和吳遲生及另外幾個人在彙山碼頭送鄺海如的行,船開之後,他同吳遲生就同坐了電車,回到編輯所來,他看看吳遲生的蒼白的臉色和他的纖弱的身體,便問他說:“吳君,你身體好不好?”
吳遲生不動神色的回答說:“我是有病的,我害的是肺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