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十四年(1586年)四月與七月,剛剛從地方官升任南直隸提學禦史不久的房寰,因“自負材諝”並受同僚鼓動,居然冒險上疏,彈劾他的頂頭上司、當時名動天下的“當朝偉人”海瑞。

房寰在奏疏裏用詞極為苛刻,簡直就是一場人身攻擊。下麵我們不妨來解讀一下房寰攻擊海瑞的幾大理由,看一看能不能立住腳。

—大奸極詐,欺世盜名:“蒞官無一善狀,唯務詐誕以誇人。”

海瑞是個大奸大偽之人,天下人完全被他的虛偽表象所蒙蔽。他在任上斷案,並不能做到公平公正。對於疑案的判決,海瑞主張:“與其屈兄,寧屈其弟;與其屈叔伯,寧屈其侄;與其屈貧民,寧屈富民;與其屈愚直,寧屈刁頑。事在爭產業,與其屈小民,寧屈鄉宦;事在爭言貌,與其屈鄉宦,寧屈小民”。海瑞的斷案原則完全違背了法律麵前人人平等的原則,在斷案過程中,無論“屈”誰都是不公平的,所以海瑞的斷案原則完全不符合法治精神。另外海瑞曾經要求土地爭議的解決一律要以書麵契約為依據,對於那些目不識丁的草根農民來說,這麼做不具有人性化。那些大字不識一個的農民在生產生活中,很少使用書麵契約來發生借貸關係。由此推斷,海瑞的做法不僅武斷而且可以說是毫無道理可言。

根據《野獲編》記載,當時的吏部給事中戴鳳翔曾疏參“瑞出京師,用夫三十名;德州而下,用夫一百餘人。昨年差祭海神,假稱敕訪民事,恐嚇當路,直至本鄉。雖柴燭亦取足,有司抬轎徑入二司中道,致夫皂俱被責三十,尚不愧悟!”也就是說,海瑞在要求別人不要鋪張浪費的同時,自己出行卻大講排場,且有假公濟私的行為。另外由於自己的獨特行事規則,每到一個地方為官,都搞得地方不得安寧。地方鄉紳和有錢人因害怕而背井離鄉,導致地方生產衰落、經濟凋敝。

—妄引剝皮實草之刑,啟皇上好殺之心。

為懲處貪汙,海瑞建議對涉貪官員按“太祖法”實行“剝皮囊草”、“枉法八十貫論絞”等酷刑。按照這一標準,當時的官員幾乎無一幸免,這樣的酷刑令所有人都感到不寒而栗。甚至按這一“枉法”的標準查糾官員,大明官場能夠真正全身而退的人寥寥無幾。換句話說,按照朱元璋的鐵血法則,海瑞這樣的官員真就能保全自身?

—誣聖自賢,損君辱國:“以聖人自許,奚落孔孟,蔑視天子。”

這從海瑞驚世駭俗的“罵皇帝”一事中可以得到全麵印證,房寰的攻擊在正統官僚階層看來並非虛妄之詞。

—公德可嘉的海瑞,某些私德為人詬病。

據《明史》及明人沈德符在《萬曆野獲編補遺》記載:海瑞“居家九娶而易其妻”。也就是說,海瑞一生娶了三個老婆,曾經兩次因小過休妻(潘氏、許氏),第二任妻子更是在新婚時即被逐出家門。先後被收為妻妾的婦女有王氏、潘氏、丘氏、韓氏等,甚至在逾花甲之年,海瑞還納了兩個年輕貌美的侍妾,以至引起妻妾爭風吃醋,有兩人同日自縊身亡。他“年已耋而妻方艾”,成了言官疏參、時人譏評的話柄。

甚至有人指責他“無故而縊其女”,明人姚叔祥在《見隻編》記載了另一個說法。據他說,海瑞的女兒隻有五歲,從男僮那兒接了一個餅吃。海瑞看見了勃然大怒,說男女授受不親,你不是我的女兒!你要是能餓死,才配是我的女兒!於是女兒啼哭不止,不肯進食,家人怎麼勸也沒用,最後活活餓死。

初到京城的房寰在沒有摸清官場政治生態的情況下,就向當時的官場偶像級人物開炮,實在是不明智的選擇。當然後果也是他事前沒有料到的,明人沈德符在《萬曆野獲編》中記錄了朝廷的反應:房寰疏至,“舉朝駭惑,俱相顧”。而按房寰政治對手的記述,則是“朝野聞之,無不切齒抱憤”。

這種接近人身攻擊的批評,立刻遭到無數青年學生和下級官僚的激烈反對。擁護者和反對者互相爭辯,幾乎一發而不可收。吏部新科辦事進士江南人顧允成偕同年生彭遵古、諸壽賢聯名上疏,為海瑞辯誣。“房寰妒賢醜正,簡直不知人間羞恥事。臣等自幼讀聖賢書,十餘歲時已知都禦史大人之盛名,即知以大人為榜樣。大人德高望重,堪稱當代偉人,萬代瞻仰,望之如在天上,人不能及。而房寰大肆貪汙,與都禦史大人相比,宜愧且死,竟敢造言逞誣,臣等深為痛心!”也就是說,房寰是“不識廉恥”的卑鄙小人,而海瑞是氣貫長虹的“當朝偉人”,一個官場小人哪裏有資格指責高高在上的海大人。顧允成等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順勢揭露了房寰欺君罔上的七大罪狀。

政治對手的說法雖然不可全信,但也不可能全是虛飾之詞。當時的朝廷官員即使不是全都“切齒抱憤”,也一定為房寰的行為感到極度震驚:這小子是不是吃錯藥了,怎會敢跟海瑞叫板?

飽受古書熏陶和傳統道德教育的海瑞實在不明白,自己隻是倡行“祖製”,怎麼就成了同僚攻擊的官場異類?那些條條款款的“祖製”,白紙黑字放在那裏,怎麼就成了同僚攻擊自己的證據。如果說,連遵從“祖製”都是一種犯罪,那麼這天下還是洪武皇帝當初建立的大明王朝嗎?

自朱元璋開國到海瑞出任巡撫,其間已曆經200年。朝堂早已不是當初的朝堂,200年發生了太多的變化。當年送達禦前以備禦覽的14000多家富戶,已經為新的富戶所代替。這些新興的富戶,絕大多數屬於官僚、土紳或在學生員而得以享受“優免”,不再承擔“役”的責任。政府中的吏員,也越來越多地獲得了上下其手的機會。更為重要的是,文官集團已經成熟。洪武時期的8000官員,現在已經擴大為兩萬人。當年不準官員下鄉的禁令早已廢止,但事實上他們也極少再有下鄉的需要,因為很多人對民生疾苦早已視而不見,而是更多地關心於保持職位以取得合法與非法的收入。

隨著時間的推移,朱元璋的繼任者們在權力的遞延過程中不斷地做出妥協與讓步,而每一次妥協和讓步都會稀釋“祖製”這鍋濃湯的純正度。“祖製”還在,可味道早已不是當初的味道。用各種非常規手段去追求“祖製”的原汁原味是海瑞所認為的樸素高尚的真理,當他舉著“祖製”招牌進入權力係統的上層時,他發現自己成了為人所不容的異類。他唯一可以憑借的是他身上具有的良好道德典範,因為那個社會在表麵上畢竟還是崇尚傳統道德的,而事實上有一些天真的大臣們也的確是發自內心的崇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