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本魁身經百戰,膽子又特大。別說是神鬼,就是死人堆裏,也不影響他睡覺。剛來老鶴林那年冬天,也是第一場大雪,有個炮手給黑瞎子蹲死了,雪大抬不回來,扔在山上吧,白天怕老鴰叼,夜晚怕野狼嚼。山裏有個說法,不是迷信,而是一種鄉俗,說是屍體不整,後輩也不振。他是隊長,家屬找到他哭哭啼啼。他安排別人,多少錢也沒人幹。最後他撓了撓頭皮,豁達地說道:“作伴觀夜這麼美的差使,上哪兒去找啊!好吧,我去陪大哥一個晚上。”家屬不放心,又是第一次跟他打交道,就約了兩人,半夜三更,偷偷地去觀察。到那地方一看,見宮本魁攏上了一堆篝火,美滋滋的,在跟那個死鬼嘮嗑呢!“……哥們兒你行啊!運氣不錯,弄了個大校來跟你作伴!”說著,他把屍體搬到火堆旁邊,把麅子皮鋪開,緊靠著屍體就躺了下來。迷迷糊糊中還提醒人家說:“哥們兒我先睡啦!老狼咬你,你可得吱聲啊……”家屬回來後,一傳十,十傳百,宮本魁的威信在老鶴林狩獵隊立竿見影地就高大了起來。山裏人重感情,獵人之間,更講義氣。從此以後,不管是大事小情,隻要是宮本魁出頭,喊一嗓子,立刻就會一呼百應。
作為隊長,又是場長,他身兼雙職。宮本魁曾功勳卓著,身經百戰的他弄不清豹子身上那一圈兒一圈兒的亮光是怎麼回事。按狩獵中的常識,誰都知道,豹子覓食,多數是在夜晚。它白天睡覺,夜間才活動。可是,野豬嶺鹿場遭受的兩次偷襲都是在中午時分,陽光燦爛,視野又清晰,豹子大搖大擺,明目張膽地來作案,而且每一次都是報複性的,僅掠走一隻鹿,而喪命的卻是兩隻。真是膽大包天,置生死於度外。豹子白天做案,又從同一個方向而來,難道就不怕獵狗報警、獵人懲罰嗎?野豬嶺上的獸類,真是不可思議啊!看著豹子遠去的身影,宮本魁暗下決心咬上了牙巴骨:“哼!你們倆等著,野豬嶺鹿場,不會老受這份兒窩囊氣的!”
同時,更讓宮本魁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按一般常識,獵豹都是單崩兒活動,獨來獨往。
炮手和獵人都知道豹子是獨行俠,各有領地,互不侵犯,即使是雌雄之間,除了交配,也互不來往,公豹和母豹都是單獨活動。可是,在野豬嶺上,兩次作案的卻是一公一母,雙雙來行凶。
大個兒黑豹,一來兩隻,兩次作案,每一次都是來去匆匆,咬死兩隻留下一隻。身上有光環,個頭兒又特大。看看死鹿,宮本魁覺著內疚、慚愧、悲痛、憤怒而又茫然。但想想兩隻豹子的身影呢,其感覺就不僅僅是憤怒、悲傷和內疚了,而是一種恥辱,一種壓抑。伴隨著恥辱和壓抑的是莫名的恐懼,是從來沒有過的擔心和焦慮。咬死了四隻,背走了一對。如果下一次再來呢?鹿場的防範又應該從哪一方麵著手?是防禦還是進攻?防禦,怎麼個防?進攻,又應該采用什麼樣的手段和方式?事兒趕著來。就在宮本魁憤怒中調兵譴將準備大舉進攻豹子溝的那幾天,天公不作美,先是陰雨連綿,繼而是山洪爆發。就在山洪爆發的第二天黎明時分,冒著傾盆大雨,兩隻大個兒巨型黑豹肆無忌禪地第三次來偷襲了野豬嶺鹿場。不是偷襲,而是報複性的殘殺和掃蕩。幾分鍾的時間,野豬嶺鹿場就被毀於一旦,包括鹿王,也葬送了性命。夜間活動著的黑豹簡直就是兩塊濃厚的烏雲,不聲不響,靜悄悄地悠悠而來,又悠悠而去,讓人恐慌,但更多的是一種神秘的感覺。豹子第三次血洗鹿場時,盡管是狂風暴雨中的黎明,黑豹一來,三隻獵犬就同時發出了警報:“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獵犬沒敢上前,而是躲藏在宿舍的窗戶下麵膽顫心驚、恐懼不安地狂叫。恐懼聲中帶著點兒惱怒,仿佛在喊:“來啦!來啦!它們又來啦!它們一來,咱們鹿場就又遭殃啦……這倆魔鬼,我們也沒法兒啊!”夜幕下麵,伴隨著地動山搖般的風雨聲、雷電聲、怒濤聲和山洪爆發後的呼嘯聲,犬吠聲剛剛響起,宿舍房頭棚子裏麵的白龍駒也刨著蹄子噅噅噅地嘶鳴了起來:“噅噅噅!噅噅噅!噅噅噅!”烈性的大白馬在野豬嶺鹿場第一次失控後嘶鳴、暴跳著。鈴鐺“嘩啦啦”地響起,地板也在它蹄子下麵發出了“咕咚咕咚”的沉悶響聲。災難降臨的同時,整個世界也在黑暗中不停地哆嗦了起來,隻有圈內,依然是靜悄悄的。
宿舍的炕上,第一個被這恐怖的聲音驚醒了的是陳桂蘭。女人覺輕,除了責任也更多著一分敏感。桂蘭驚醒後就猛然坐起來,小聲兒地叫道:“哎呀!狗咬啥呢!大白馬也驚啦!”隨著就用力推醒了丈夫:“本魁,本魁,快起來,快起來!你聽聽,你聽聽,狗咬啥呢?大白馬也驚啦!你聽聽……嚇死人啦!”
宮本魁從酣睡中猛地驚醒,坐了起來,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嘟噥道:“奶奶的,這雨還下啊!”聲音剛落,似乎就朦朦朧朧又斷斷續續地聽到從鹿圈那邊傳過來一陣陣擊打聲、搏鬥聲、奔跑聲和呼哧呼哧的喘息聲,以及籬笆不堪重負的撞擊聲和吱嘎聲。“呼隆呼隆呼隆!咣啷咣啷咣啷!嘎吱嘎吱嘎吱……”各種聲響交彙在一起,擊打著耳膜,震撼著肺腑。宮本魁愕然地大張著嘴巴剛要說啥,黑暗中就聽女兒小媛媛“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邊哭邊顫抖著大聲喊道:“媽媽!媽媽!我怕呀,我怕呀……”陳桂蘭緊忙把女兒攬在懷裏,安慰著:“乖乖不怕!乖乖不怕!噢!噢!乖乖別怕!乖乖別怕……”窗外,風雨交加,突然一個閃電劃破了夜空,屋裏屋外瞬間雪亮。閃電像個妖怪,讓人恐怖。閃電過後,霹靂又憤怒般地在房頂上炸響了。伴隨著雷鳴,傾盆大雨更是山呼海嘯般地傾瀉了下來。大地在抖動,世上萬物仿佛也都驚慌不安地躲藏了起來。僅僅是一瞬間,鹿圈那邊的搏鬥和逃亡的聲音又清清楚楚地透過風雨傳遞過來。
“老天爺啊!大概又是那兩隻黑豹子吧!”桂蘭摟著女兒,黑暗中瞪著大眼珠子,氣喘籲籲地小聲說道。“很有可能!那倆魔鬼又來偷襲了。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氣候惡劣,乘虛而入。”宮本魁話音剛落,就聽到鹿圈那邊傳過來一聲聲淒厲、蒼涼、痛苦、憂傷的哀鳴聲:“歐!歐!歐!”急促而無奈。宮本魁猛地一顫。他不再猶豫,顧不上穿衣服,把手握成了拳頭,在牆壁上使勁擂了起來。“咚咚咚!咚咚咚!”邊擂邊喊:“小薑!小薑!快起來!快起來!有情況!告訴小趙,趕緊穿衣服過來!”擂完喊完,三下五除二地穿好衣服,佩上短劍,抓起獵槍,壓上子彈就衝了出去。
狂風裹著暴雨,聲嘶力竭地怒吼著,剛一開門,雨就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宮本魁全身一顫,急忙縮了回來。他右手拎槍,左手抓著門閂,覺得風雨中的木屋簡直就是野豬嶺上的一葉孤舟,晃晃悠悠,隨時都有倒塌和沉沒的可能。尤其是那三條獵犬,聽見門響,沒等允許,就夾著尾巴,爭先恐後地鑽了進來,像落湯雞一樣,全身抖著,喉嚨中還在打著“嗚嘍嗚嘍”的響聲,進屋就往床底下猛紮。喪家之犬,鑽頭不顧腚啊!宮本魁很是來氣,猛踢了兩腳,氣哼哼地罵道:“媽的!廢物!滾!”俗話說“狗仗人勢”,可是現在這仨家夥都屁滾尿流地到處躲藏,非猛獸來臨,獵犬們是不會這個熊樣子的。前兩次聽玉秀和桂蘭就說過:“那玩意兒來的時候,鹿群嚇呆了,狗都不敢吱聲啊!特別是老蒙古,平時多有章程啊!那光景可好,一屁股屎,兩腿是尿,尾巴夾得緊緊的,癱在那兒,直到那家夥走了,它們三個才開始汪汪!
你說你說,咱們野豬嶺什麼猛獸能把他們嚇成這個樣子呀!哎呀宮場長,我這兩腿都走不動路了!再讓我放鹿,非嚇出精神病來不可!好幾天啦,心裏頭還一個勁地突突呢!”桂蘭和玉秀在放牧期間隻是感覺和聞到了大牲口的特殊氣味,並沒有目睹到那兩隻黑色紫紅花,魔鬼一樣的金錢豹。雖然有些遺憾,但也是萬幸,如果真的看到,兩個女人在荒山野嶺處,還不得同時嚇暈過去?陳桂蘭和柳玉秀這兩個女人畢竟不是狩獵隊的專職炮手宋麗萍和宋麗娟啊!宮本魁曾教陳桂蘭和柳玉秀使喚獵槍,並說:“不放鹿你們倆也得學會放槍。這是山裏,不是平原,更不城市,作為鹿場的工作人員,不管男女都得會放槍。隻要會使喚獵槍,男人不在時你們也能照樣工作。記住了,不出門槍膛必須空著,避免走火,傷了自己。平時槍口衝天,打槍一定要沉著。來,現在我就教會你們,看明白了,這是子彈,這是槍膛。槍栓推開,槍膛自然就露了出來。子彈壓上,輕輕一合。來,試一下,手不要哆嗦。像拿剪刀做針線活一樣,熟能生巧,習慣就好了。沒聽說嘛,《紅岩》中那個雙槍老太婆,雙手打槍,還百發百中呢!建國前,山裏頭不少土匪也是女的,打槍騎馬,比男的都厲害。來,下一個……”桂蘭出徒了。“再看玉秀妹子的……”於是,桂蘭、玉秀都學會了打槍。槍是膽量,握槍在手,恐懼的心理自然也就輕鬆了許多。此時此刻,宮本魁右手提著獵槍,左手握著劍把,先在獵狗身上踹了一腳,扭頭盯著風雨中的黑夜,全身上下打了一個激靈。悶雷一連串地炸響,門外通亮,晃得眼睛生疼。鹿圈那邊又傳來一陣陣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