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3 / 3)

樹葉上的露珠在繼續不停地滴答著。有些煩躁又很是無可奈何。來的時候是下午,躲開了露水,可是現在呢?蹚著硬走,還是等霧散了再說?蹚草硬走,兩人肯定得變成了落湯雞,如果……正猶豫不決呢,爽快又坦蕩的宋麗萍就說話了,“哎!宮隊長!問你個事,能不能告訴我呀?”聲音甜甜的。“啥事?”宮本魁看了她一眼,頭發睫毛都掛滿了細小的露珠,但目光特亮,雖然不凶,可是也有點兒咄咄逼人。他微微一怔,這黑娘們兒,有啥不能告訴!還這麼鄭重其事的!於是也不假思索地答道:“啥事兒?你就說唄!”“那好啊!嘴巴帶竹筒——我就直說啦!”盡管無拘無束,坦蕩又爽快,可是,她一手揉搓著獵槍上的背帶,一手抓著鹿皮獵服的衣角,臉上的表情也在不停地變幻著,低下頭又揚了起來。見宮本魁又催促了她一遍,才顫著聲音說道:“宮隊長!你討厭我嗎?”說完,咬著下唇,腦袋又重重地垂了下去,左腳不停地在草地上擰著,半天半天再沒敢抬頭。宮本魁笑了。

左手按著胃部,但表情上卻是坦蕩又輕鬆的:“嘿,麗萍妹子!白菜地裏耍鐮刀——這不是把嗑(棵)都嘮散了嘛!你是誰,我又是誰啊!你槍法比我準,體格比我壯,這一路上多虧著你照顧著了。出生入死,患難與共啊!怎麼能說是誰討厭誰呢!”咽了一口唾沫又接著說道:“沒有你宋麗萍的幫助,我宮本魁能出來豹子溝嘛!如果不是你經驗豐富,料事如神,昨天晚上,灰蜘蛛也就把咱們收拾啦!還有豹子溝的那塊大石頭,幸虧你及時發現,不然的話,那挺機關槍,就是我的下場哪!啊!

宋麗萍妹子,我感謝你還來不及呢,沒有你的左右開弓,那頭老豹子,啊!咬死了於良子,不奔我宮本魁……怎麼能說討厭你呢!哎呀!你……”沒有說完,宋麗萍大聲地嚷道:“哎呀!宮隊長,您搞錯啦!我不是這個意思呀!我是說……”欲言又止,怯怯地張望著,目光中書寫著愧疚和不安。“那,又是啥意思?你就說唄!吞吞吐吐,這可不是宋麗萍的性格啊!”宮本魁有些發懵,可是又恍恍惚惚意識到:討厭二字,肯定與剛才樹上那一幕有關,不應該看的他偏偏看了,不憎恨仇視那才真怪哩!“我認罪吧,啊!麗萍妹子?”宮本魁又順口兒說道。“認罪?認啥罪呀?你可真有意思!”“那……”“唉!算啦,我就直說吧!”宋麗萍很重很重地舒了一口長氣,晃了晃頭上的露珠兒,看著山巒中的濃霧,遲疑了半天,才滿臉真誠地小聲兒說道:“宮隊長!不,宮大哥,您是國家的功臣,發配到小興安嶺來,跟我們這種人在一起兒骨碌,我黑牡丹,是真於心不忍啊!創辦這個鹿場,你和大嫂,是付出得太多太多啦!狩獵隊,誰不知道!大部分梅花鹿,都是你自己墊錢購買來的,鹿群倒圈,能不心疼嘛!?如今,嫂子病啦,孩子小,你也是硬挺著,圖個啥呀?真的,宮大哥!你是圖個啥喲!放著城裏頭的清福不享……”宋麗萍說著,淚眼朦朧,聲音都有些哽咽了。

見宮本魁用一種異樣的目光在望著自己,捋了一把濕發又接著喃喃地說道:“您是好人,可是,好人不得好報啊!您的工資,幹什麼不好啊!偏偏要辦這個鹿場?二百多塊啊,你和嫂子,一個月的工資,這不是都打了水漂了嘛?嫂子她能不疼瘋了嘛!小媛媛不上學,這不是把孩子也耽誤了嘛!唉!付出啦!全家都陪著。可是,誰又能領情哪!包括狩獵隊的炮手,私下裏也在議論,識時務者為俊傑,好漢不吃眼前虧啊!跟中央對著幹,胳膊咋能擰過大腿嘛?雞蛋碰石頭,你們都太傻太傻嘍!”

開始還挺認真,後麵的話宮本魁就不以為然了,淒然地一笑:“嗬!做起我的思想工作來啦!行,上綱上線,還是挺有水平的嘛!還有什麼高見,繼續下去,我洗耳恭聽……怎麼,沒詞啦?沒詞咱們就走吧,咋是也已經濕透了,填飽肚子,再聽你演講!”皺著眉頭又不耐煩地催了一句:“走啊!還愣著幹啥?”剛邁了兩步,就被宋麗萍氣哼哼地喊住了:“站住!”火藥味特濃,抹了一把臉上霧水,猛一跺腳,“石獅子灌米湯——你是滴水不進啊!我誠心誠意,你可好,跟姑奶奶開玩兒哪!”宮本魁站住了,知道兩人都鬧了誤會。宋麗萍肯定還有話要說。自己不應該卷了人家的麵子,傷了人家的自尊心,盡管自己最討厭這方麵的說教,但特殊環境,宋麗萍又是少言寡語、吐口唾沫都成釘的女悍匪啊!

既然她耐著性子說了這麼多,而且是句句在理,沒有半個字的廢話,事實說明她是提前就有思想準備的。況且人家的戀人剛死,又是自己求人家來的……長官意誌,高高在上的官僚作風,多少年沒改的老毛病,我宮本魁怎麼說犯就又犯了呢?不,我要給她道歉,剛才是因為饑餓和胃疼,還有,開除黨籍,開除軍籍,冤枉加委屈,右派兩字,一聽就會火冒三丈。可是人家宋麗萍,畢竟是實心實意為我好啊!想到這兒,宮本魁笑了,慚愧地笑道:“嘿嘿!嘿嘿!麗萍妹子,別生氣了,打我一頓好嗎?唉!我宮本魁,怎麼就這麼不是人哪!打一頓吧,麗萍妹子,打一頓出出心裏的火氣!”

說著,真就把腦袋遞了過去。“撲哧”一聲,宋麗萍樂了,火氣都消了的宋麗萍,先點了點宮本魁的額頭,又抿著嘴角偷偷地一笑,三分撒嬌,七分埋怨:“哼!誰敢打你!人人尊敬的功臣人物,可是你也得等人家把話說完哪!好心好意,惹了一肚子悶氣!怨不得人家說呢,你宮本魁是空棺材發喪——木(目)中無人哪!誰給你說話都是破弦子——談(彈)不得。”“嘿!麗萍妹子,看不出來,賣瓦盆的——你還真是一套一套呢!”這一次宮本魁是真的樂了,“不走啦,說吧,說啥咱都聽著哪!”說著,宮本魁把背上的獵槍一支一支地摘了下來,順在地上,準備著坐下洗耳恭聽。突然,遠處傳來了梅花鹿的叫聲:“歐!歐!歐!”野豬嶺方向,似乎是在奔跑著。聽到鹿叫聲,宮本魁“呼”地又站了起來,側耳傾聽,同時又睜大了眼睛,盯著海水般的濃霧,盡管看不出去,但焦慮的心情,恨不得一步就跨回野豬嶺鹿場。牽心掛肚,每一聲鹿叫,都使他的心肝一抽一抽地哆嗦。

宋麗萍也聽見了梅花鹿的哀叫聲,直到哀叫聲消失,她才憂心忡忡地小聲說道:“別是鹿場,又遭到襲擊了吧?咱們進溝抄它們的老窩,它們也懂得,釜底抽薪啊!”說著,扭回頭去,眼珠子找到了宮本魁,聲音不高,可是鏗鏘有力,“宮隊長!如果你不嫌棄我這個土匪婆子的身份的人,回去就搬家!”“同舟共濟,加盟野豬嶺鹿場?歡迎你啊!”宮本魁猛伸出雙手,抓在了宋麗萍的肩膀上,聲音卻有點兒哽咽了,“麗萍妹子,我怎麼感謝你好啊!”“感謝什麼呢!你們全家都豁出來啦!離開北京,到這兒來牧鹿,難道別人,就沒有義務奉獻嗎?”“好!麗萍妹子,有你這句話,我宮本魁就更是無怨無悔啦!但願我們會成為知己!”話出口,宮本魁激動得眼淚都快落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