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六十年代初期,在共和國曆史上又稱為三年自然災害的特殊年代。沒有糧食吃,大批難民湧入了黑龍江,湧入了小興安嶺,湧入了北大荒,湧入了鬆嫩平原的鄉鎮或農村。災民進山,眼睛都是紅的。有組織的是砍木頭,平推,大小都砍;不是生產,而似乎是有仇。砍倒伐光,運不走就漚在了山上。因為是有組織地作業,林業局、林場、采伐隊,名稱為竭伐,俗稱是剃光頭。冬天砍倒,夏天就出現了水土流失,泥沙俱下,浩浩蕩蕩。伐區岩石裸露,光禿禿的石頭,寸草都不長。下遊河床淤積,航道堵塞。夏季的鬆花江,江水比黃河水還濁,江底升高,江灘一片連著一片,一到汛期,時常就有大麵積的農田被淹,但上遊山裏的砍樹聲仍然不斷,中國人瘋了,餓瘋了也窮瘋了。
殺雞取卵,他們不懂得什麼叫生態。散民是大肆獵殺。專業獵人是有講究的,殺公不殺母,殺弱不殺強,盡管那時候沒有野生動物保護法,但政府有政策。東北虎、梅花鹿、貓頭鷹、啄木鳥、黃鼠子、紫貂等,統通在現行政策的保護之列。炮手們的槍支是在公安機關備了案的,皮張也是由供銷聯合社統一收購,但災民們就不在管理的範圍之內了。他們是遊勇散兵,各備槍支,各自為政。獵槍、獨銃、洋炮、地炮、鐵夾子、鋼絲套、支木拍、挖鹿窖……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捕是為了吃飯,不管是珍禽還是猛獸,獵捕到手,馬上就下鍋,沒有鐵鍋就點一堆野火硬烤。災荒年代,為了充饑當然就沒有那麼講究了。更何況,肉類總比棒子麵好吃。群體龐大,遍布山野,處處是槍聲,遍地都是鐵夾或套子,災民們什麼都吃,天上飛的,水中遊的,林中跑的,地麵上爬的。耳聞目睹,刀光劍影,無處不是喊殺聲和哀吼之聲。東北虎善遊泳,越江過界去了蘇聯;野豬、傻麅子不再露麵,露麵就必死。
人類智商高,野生動物豈能是他們的對手?棕熊、黑熊、狐狸、獾子、駝鹿、馬鹿、梅花鹿就更不用說了,槍響送命,槍不響也會糊裏糊塗忽然間就喪生。人類有三千萬年的曆史了,在遠古時代,他們就是靠獵殺其他動物延續下來的嘛!也許是黑豹子沒的吃,也許是周邊的伐木聲破壞了寧靜引起了它們的憤怒,它們才不得不奮起自衛,襲擊鹿場,與宮本魁他們作對。這次宮本魁剿了它們的老窩——豹子溝。該死的,死了,重傷者,逃了出去,它們怎麼能善罷甘休呢?黑豹子就是黑豹子,這個野生動物的群體,自古以來就不會忍氣吞聲的,血腥報複,也曆來就是它們天生的秉性!它們在候著,窺視著野豬嶺,威脅著馬鹿群……怨怨相報何時了?
眨眼到了深秋的季節,野豬嶺鹿場的北山根,離圈舍不很遠,緊靠著草甸子,野花碧草中忽然出現了十五個小墳頭兒,新土黃沙,沒有花圈,也沒有什麼挽聯,有的隻是烏鴉們淒楚的慘叫聲:“哇——哇——哇——”墳頭的前麵都有一個不很顯眼的小木牌兒,木牌上分別書寫著墳主們的名字,遠了一團模糊,走近前才能看到,第一個是於正良,第二個是崔彪。其次十三位是“天王”、“天霸”、“黑虎星”、“滾地龍”、“老蒙古”、“拚命三郎”、“老太婆”、“小寡婦”……這是規矩,也是專業炮手們的信念,甚至是宗教。獵犬與獵人的待遇一樣,獵場殉職,回到家中都要給予豎牌立傳,終生不忘,祖輩都要牢記。宮本魁病了。他是氣病的,累病的,餓病的,窩囊病的,也是疼病的。要知道,他和妻子一個月的工資,買回雞蛋,全家一年足足都吃不了。
在農村,買回紅磚,足足夠蓋三大間瓦房的。可是,他自己當家做主,月月工資全部購買了梅花鹿。變相交公,捐獻給了國家。現在可好,妻子瘋了,返城無望,二十多隻母鹿又葬送了豹腹。還有,他們買鹿是為了拯救生態方麵的失衡。如今可好,處處槍聲、哀吼聲遍野啊!野生鹿群的命運,豈能是自己就拯救得了的?自己犯傻,連累妻子也上了這條賊船。再有,最大的心病是被開除了黨籍,盡管炮手們還是像以往那樣尊敬自己,佩服自己,愛戴自己,誰也沒有因為自己被開除了黨籍就疏遠了自己,反而給予了同情和理解。可是,精神上的失落,情緒上的壓抑,一旦離開了獵場,脫離了危險,那種難以敘說的苦悶就時時刻刻地在縈繞著,籠罩在心頭,揮趕不去啊!共產黨是執政黨,自己是老黨員了,開除了黨籍又意味著什麼?政府的敵人,專政的對像?除了返京的道路給堵死,也許還有更大的政治災難會降臨到自己的頭上吧?
彭德懷在廬山會議上一封信,返京後就被迫離開了政治局。黃克誠就因為認識不上去,當時就罷官丟掉了烏紗帽。還有其他的中央委員,省部級的領導,有人臥軌,有人上吊。盡管自己和多數人一樣,發配邊疆,削職為民,但畢竟是黨內鬥爭,內部矛盾。吵過了,紅紅臉,用不了多長時間就自然會煙消雲散了。還是老同誌,還是一家人嘛!可是現在就不行了,路線鬥爭就是階級鬥爭啊!開除了黨籍,也就意味著變成了執政黨的階級敵人。對敵人鬥爭那可就是殘酷無情啦!七鬼峰下剛一回來,飼養員柳一秀就極不情願地告訴了自己,“宮大哥!你們走的第二天,管理局就來了電話,您的工資停發了,給十八塊錢的生活費,我……不想告訴你,可是……”“為什麼不告訴我呢?我又不是泥捏的,紙糊的!”自己無所謂,但畢竟還是病倒了,一連串的打擊,當然也包括了工資兩字,躺倒了,半個多月再沒有起來。
宮本魁是一米八五的大個子,談不上剽悍但自我感覺還是非常魁梧的,從小沒有父母,風雨中滾爬了四十多個年頭,不知道什麼是感冒和發燒,除了掛彩,他是最討厭泡病號在床鋪上躺著的。他總認為自己的身體是鐵打的,與疾病無緣,其頑強的生命力就像農村的馬叉菜,薅斷了根,掛在板杖子上也照樣會翠綠開花的。如今可好,躺倒了就再沒有起來,半個多月了,夜間燒得迷迷糊糊,白天清醒了也爬不起來。趙長山特意去半溝林場請來了衛生員,打了針,也吃了藥,可是高燒就是不退。偏方也用過了,大煙膏子及各種各樣的中草藥,灌了不少,就是無效,直急得三個小青年直掉眼淚。
準備送他去醫院,被於寶坤趕來製止了:“別張羅啦!以老朽之見,宮隊長這是心病,治標,治不了本啊!”什麼是本?在場者都是不言而喻的。夜間高燒不退,可是白天呢,聽見了槍聲他又煩躁得痛心疾首。想爬起來,但沒有力氣;想罵娘,又找不到對象。默默中,除了牢騷更多的是悔恨,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啊!兩個人那麼高的工資,如果不購買這些梅花鹿呢,去農村生活,全家三口人,也還是富富有餘嘛!如今可好,工資都搭進去了,圈內的,被老豹子給毀掉。野外的,災民們在獵殺,螳螂擋車,以卵擊石,麵對現實,就是攤到了誰的頭上,也是王八鑽灶坑——憋氣又窩火啊!昔日奉獻是為了國家,如今呢?犧牲得再多誰又能承認?退一步說,黨籍都開除了,就是承認了,你宮本魁又能怎麼樣呢?當麵不說,背後也議論:“豬鼻子插大蔥——裝什麼象啊!”躺在炕上,下不了地,幹不了活,但思想卻是一分鍾也沒有閑下來,妻子病了,這也是他精神打擊的一條主要原因。他掛過電話,也谘詢過別人,回答幾乎都是一致的:“精神病,是精神上過分的壓抑造成的,她是首都醫院的護士長,回到首都自然就好啦!宮大校,他不替自己負責,也得為老婆孩子想想哪……深山老林,這能是城裏人待的嘛!回北京吧,回到北京她馬上就好啦!”“識時務為俊傑,白瞎嘍,一家三口!大人瞎折騰,孩子不是也給毀了嘛!宮大校,你啊你!……”有責備、有埋怨、有感歎,但沒有一個人是讚成的。都說他太天真、太幼稚了,跟自己較勁兒,犯得上嘛?放著大機關不待,放著小轎車不坐,老抗聯戰士了,白瞎了半輩子的榮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