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2 / 3)

大概是病倒後第十五天的頭上吧,宮本魁爬了起來,支撐著,硬挺著,照照鏡子,嚇了一跳,滿臉胡子,瞘嘍眼,顴骨老高,兩個腮幫子塌陷得都沒了影。臉皮不是黑,而是變成了青灰色,頭上的灰發像柴禾垛一樣,亂糟糟,髭髭著,沒有一根是順溜的。就是八十歲的乞丐,也沒有他這麼蒼涼啊!他眨了眨眼睛,記憶當中,隻有鏡子裏的目光還是自己的,目光還是像昔日那樣,倔強、孤傲、耿直又坦蕩,與昔日不同的是,目光中多了些疲倦或疑惑,少了些朝氣或熱情,眼皮還有點兒虛腫,白眼珠中也還有點兒血絲和無奈……他抱過頭去,長歎了一聲,很慢很慢又坐在了炕上。僅站立了幾分鍾,兩腿就發酸,房屋就開始了旋轉,“唉!昔日的宮本魁,哪兒去了呢!”

倚著牆壁,他嘴裏頭自言自語著。深秋的陽光射進了室內,隔著一條河溝,坐在炕沿上,他又聽到了於太太——關大格格的悲嚎和哭喊。七鬼峰返回,是宋麗萍出鬼點子來安慰老於太太的:“宮隊長!你聽我的,保證沒錯,咱們帶兩個野鬼的骷髏蓋子回去,就說是老崔和於良子的。我幹媽哭兒子,也得給她弄個墳頭兒吧?這是規矩,獵場上喪生,人腦袋,狗尾巴,這是必須要下葬的。十三條狗尾巴好說,死狗沒有哪,咱們就給它活狗現剁,我幹媽和狗群也沒有什麼感情。幹爸那兒就更好說啦!他關心的是金礦、死狗、死兒子,他肯定都是滿不在乎的,找到了大金礦,再死個兒子,他也能認賬!宮隊長你說,是不是這碼兒事呀?”幹媽、幹爹、幹女兒,隻要能過得去,自己何必不落個清淨!可是並沒有清靜,於夫人天天都要到兒子的墳頭上哭一場,甚至是整天,都在墳頭上坐著。因為自己在病中昏迷著,老太太的哭嚎也僅僅是朦朦朧朧又恍恍惚惚,可是今天聽清楚了,因為今天是二七,於寶坤是陪著自己的夫人來野豬嶺上哭墳的。

悲痛、淒楚,於夫人的嗓子都哭啞了。不虛偽、不做作,白發人送黑發人,老母親哭兒子,那可真是揪心揪肺啊!“……良子呀!都怨我啊!咱們不該到這山溝子裏來啊!嗚嗚嗚!嗚嗚嗚……你走啦!扔下我老婆子,還怎麼活啊……老天爺啊!你睜開眼睛看看吧!俺娘們千裏迢迢的來了,還不到三整天哪……嗚嗚嗚!嗚嗚嗚……良子哪!媽媽到死,也閉不上眼睛啊!一輩子沒有成人哪……漢奸崽子,到死也沒有成個家哎……嗚嗚嗚……嗚嗚嗚野豬嶺啊!七鬼峰哪!你也把我老關婆子收了去吧……良子哎……你咋就再不跟媽媽,說句話了哪……都怨我啊!在農村餓死,也不該到山裏來啊……嗚嗚嗚……”

於寶坤的聲音,悲痛萬分的,也是無可奈何的:“良子媽!別罵啦!身子骨要緊啊!唉!都怨我,老湖塗,也好糊塗啊……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同意他去七鬼峰啊!……”“滾!你給我滾!老不死的!害了我兒子,你還我兒子,你還我兒子呀!你不是想發邪財嘛!你不是惦著個大金礦嗎……還我兒子!你這個該死的……漢奸!漢奸……”“你!你!真是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人家宮隊長……還在病著哪!你已經作我十幾天啦……快鬆手!快鬆手……老姑奶奶,我服你了,還不行嘛……你知道我心裏就好受嘛?!”聽動靜是急了,一蹦三尺高:“宮隊長病啦!那是活該,他自己願意的!他不去老鶴林,我兒子,能送了命嗎……什麼宮隊長,黨籍都開了,還有啥了不起的,我不承認他這個隊長……”“你……”柳玉秀的聲音,距離太遠,隱隱約約:“於大媽,您就消消氣吧!進屋歇歇,身子骨要緊啊!唉——”又是於良子媽的哭聲:“……老天爺哪!我好命苦啊……我老婆子今後……還怎麼活喲……”“……”

宮本魁靜靜地聽著,想出去安慰,可是又沒有活動的力氣。作為知情者,他比任何人都更感到內疚,正如於夫人埋怨的那樣,他不去老鶴林搬兵,於良子能進豹子溝嘛?陰差陽錯,說不準,那隻大黑豹子,是在等著我宮本魁呢!因為我們是冤家,在野豬嶺鹿場就結下了仇恨!這次進溝,是於良子作了我的替身,替我喪生,替我去送命!既然我活著回來了,就有責任,去為於寶坤夫婦,盡自己的義務……外麵沒有了動靜,於寶坤夫婦大概是返回老鶴林了吧?騎著那頭力大溫馴的堪達罕!他們是來圓二七墳的,以後還有三七、五七和周年。一眨眼,七鬼峰返回,自己在炕頭上趴了半個月了,但今天才勉強地爬了起來,盡管是沒有出屋,站了一會兒,全身就開始突突上了,心裏頭發慌,趕緊坐下,靠著牆壁,似乎才沒有栽下去的危險。“唉!我宮本魁,徹底地完啦!從肉體到精神!南征北戰,馳騁疆場的飛刀英雄,怎麼一下子就能讓疾病給擊倒?膀大腰圓,敢情也不是鐵鑄的喲!”他左手揉摸著右手的手腕子,自言自語喃喃地說道。

小興安嶺的夏天似乎是有點兒象征性的,姍姍來遲,屁股沒曬熱呢,一眨眼,匆匆忙忙地就要返回了。半個月沒有出屋,此刻坐在了炕沿上,就覺著有點兒涼爽和寒意,太陽還是那個太陽,半個月,就南移了老大截子的光線也由白變黃。盡管是中午,那種火辣辣的滋味,似乎是隻有明年才有權力享用了,生活在小興安嶺,從抗聯時代起,宮本魁對夏天的陽光就是非常留戀和珍惜的。小媛媛進來了,發現宮本魁坐了起來,麵露出了喜色,但很快就被愁雲覆蓋住了,嘟著小嘴,輕輕地喊道:“爸爸!你,好了嗎?”“小媛媛!來,快過來!”發現女兒,宮本魁心裏頭一陣子激動。

立刻站了起來,邁了兩步,一把就拉住了女兒兩隻髒兮兮的小手,有點兒氣粗,也有點兒眩暈,但還是猛地把女兒抱了起來,使勁使勁地,親了一下又親了一下。虛汗都出來了,懂事的女兒卻掙紮著喊道:“爸爸!快放下我!你病了呀,我好害怕呀!爸爸,快放下我!”宮本魁險些暈倒。放下女兒,急忙後退,氣喘籲籲地坐到了炕沿上,但始終拉著女兒的小手。目光在女兒身上久久地撒摸著。看著女兒全身的獸毛,分不清是狗毛還都是鹿毛。小臉沒洗,腮幫子上還有隱隱約約的淚痕,頭發淩亂,沾掛著草葉、鹿毛、灰塵和鹿糞。她始終撅著小嘴,目光是哀怨而又悲傷的。女兒懂事了,從離開了北京的幼兒園那天,真的,笑容就再沒有出現過。每次自己和妻子吵架,女兒的目光都是哀怨而無助的,特別是近些日子,以淚洗麵,天天是如此,尤其是那天傍晚在老白山密營的墳墓前麵,摟著脖子哽咽著喊道:“爸爸!黨不要你啦,你也不要小媛媛了嗎……”

這句話,多少天了,始終在腦海中縈繞著,即使是病中,也仍然是一次次地出現,讓人慚愧,又讓人內疚,自己欠妻子和女兒的太多太多了。一個男人,連老婆和孩子都保護不好,讓他們跟著提心吊膽,擔驚受怕,還有什麼資格在這個世界上活著呢!別說是飛刀英雄,共和國的大校了,自己連個農夫都不如啊!想到這兒,心酸的眼淚幾乎都快要滾落了下來。“爸爸!你不給媽媽治病了嗎?咱們什麼時候回北京呀?”女兒畢竟是天真的,返回北京,才是她唯一的願望啊!“噢!等爸爸好了,馬上就去給你媽媽治病!”宮本魁說的是實話,無論如何,也要把陳桂蘭的精神病治好了,否則,就更無顏麵對天真又不幸的女兒了。“那!咱們家,還有錢嗎?還有錢給媽媽治病嗎?爸爸!柳阿姨說,你的工資沒了,給媽媽治病,就沒有錢了,爸爸!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