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2 / 3)

路南路北,聽小青年咋呼,宮本魁的目光就從道北山尖豹子皮上收了回來,包括其他人也都把目光情不自禁地轉移到了路南,盯著一行人,從溝裏的密林子深處,不緊不慢、晃晃悠悠地走了過來。一條溝,溝塘子不寬,剛才那隻大黑瞎子是沿著東山根,而這一行人是在西山根,踩著塔頭,繞著樹棵子,三人背著兩支單筒兒獵槍,走到跟前,大夥兒才看到,其中那個矮粗胖的小夥子,肩膀上背著一隻獵物,氣喘籲籲,趔趔趄趄的,獵物屁股衝前腦袋在後,開始還以為是隻傻麅子哩!走到近前,大夥兒才看清楚,他們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獵殺的竟然是一隻梅花鹿!一隻母梅花鹿,揣了崽子,即將要分娩。這個月份,是所有雌性梅花鹿的分娩季節。辨別出是一隻母梅花鹿,宮本魁大張著嘴巴,眼珠子都直了,他後退了兩步,情不自禁地、也是下意識的,虛弱的身體,差一點兒就栽倒……“梅花鹿,白瞎啦!”大胡子的徒弟——小明子惋惜中感歎著喊道。“唉!奶奶的!缺德帶冒煙的,王八犢子!就能下得去手!”大胡子司機低聲地、忿忿地、拍著大腿根兒吼道,“沒規矩嘍!小興安嶺,完嘍!完嘍!用不了兩年,就得絕根哪!”“可不咋的!獵公不殺母,獵殺母鹿,這是犯罪哪!”金永基也心疼不已喃喃著喊道。

宮本魁始終沒有言語,看著滴血的母鹿,因為心疼,他全身都在顫抖。他不是局長,也不是附近地區的行政領導,可他還是場長,野豬嶺鹿場的場長,盡管被開除了黨籍,眼下他還仍然兼職中心狩獵隊的隊長,隊員濫獵,他有權製止,可是這夥人,都是從山外來的難民啊!沒組織,沒領導,隨意捕殺,除了公安部門,別人是無權來製止或幹涉的,看著他們三人走近,宮本魁剛要張嘴,詢問他們是哪個林場的,可是沒等他發話,牽著馬韁繩的趙長山就氣哼哼地喊上了,居高臨下,對著草甸子中的三個人問道:“你們是哪兒的?亂捕濫獵,懂不懂山裏的規矩?獵鹿犯法,你們知道不知道?”趙長山理直氣壯,一手掐腰,一手晃動著馬韁繩問道。白龍駒也瞪圓了眼珠子瞅著他們,梅花鹿的血腥,使白龍駒嗅到了一種異常的氣味。三名獵手到了近前,沐浴著秋陽,宮本魁清楚地看到,三名獵手一色兒是農村打扮,持槍者歲數在三十歲上下,兩支獵槍,其中一支是老套筒子,鏽跡斑斑,都懷疑能否打響。另一支獵槍卻是新的,槍筒烏亮,紫紅色的槍托閃爍著一種誘人的光澤。這麼新的獵槍在狩獵隊也少見。

購買獵槍需要公安部門的證明,獵槍出廠也都是統一編號的,持槍要有槍證,盡管是民用槍支,公安部門也管理得很嚴。難民進山,多數是下套子,支拍子,挖鹿窖,用大斧頭劈,持槍獵捕,林場、作業所、居民村屯,也是有數的那麼幾家。持槍者不是場長的小舅子,就是村長的表叔二大爺,有靠山和後門兒,才有恃無恐在林區橫著膀子晃悠。果不其然,肩背新獵槍的高個兒黑瘦子眯縫著小眼,盯著汽車,抖了抖膀子,大咧咧滿不在乎地亮著嗓門兒說道:“嶺西,豐溝作業所的,喲!嘿!這不是金師傅吧?金師傅!今兒個還是搭您的車呀!給您隻兔子,您瞅瞅,肥著哪!”邊說邊嚷邊咋呼,邊從背老套筒子的黑臉漢子的獵包中掏出來一隻帶套兒的死兔子,右手揚著,三分炫耀七分都是巴結:“金師傅!七八斤哪!你瞅瞅多肥!”說著,一使勁,“嗖”的一聲就扔了上來:“金師傅!你接著!”一隻兔子,既是禮物,也是三個人搭車的票錢。“哈哈哈!金師傅!咱們是緣分哪!啊?剛一出溝,我一眼就看出來,是您的車呢!”

年輕小個兒也有二十多歲。“噗嗵”一聲把死鹿扔在了草地上。用滿是鹿毛的手背擦了擦臉上的汗水,然後也一屁股坐在了塔頭上。山東腔,大黃牙。坐下後又伸了個懶腰:“脅他娘的,遠路無輕載啊!”喘了口粗氣,又笑著說道:“脅他娘的!這大白馬!好威風噢!”忽然一愣,似乎是發現了什麼又意識到了什麼。抓著雜草就站了起來。他目光盯著大白馬和左手牽著馬韁繩的趙長山,皺著眉頭,嚴肅、地虔誠又渴望般地喃喃說道:“老天爺!你們,是不是,野豬嶺鹿場,宮、宮大校一、一夥兒的呀?”低頭看了一眼死梅花鹿,聲音更低,也是有點兒無可奈何地,不僅僅是歉疚,更多的是慚愧,黑手揉摸著獵服上的汙血處:“唉!本來嘛!這隻梅花鹿,套著對兒還沒死哩!可是,俺們都聽說,宮大校,沒工資啦!鹿場沒錢收購!逮著活的,國家也得放掉。於是就……就……給了它一刀……唉!脅他娘的!實話說,也不忍心啊!本來下套子的時候,是打算套活鹿,賣給鹿場的宮大校的啊!可是!唉!奶奶個熊,嘛也別說了!”說著,有淚花就滾落了下來,半是哽咽半是乞求:“老哥!你不說犯法!這麼好的母鹿,捅死啦!俺心裏頭也,也覺著不對勁兒啊!”說著,竟然嗚嗚地哭出了聲。死梅花鹿和小夥子的哽咽,使所有在場的人,心裏頭都覺著沉甸甸的。梅花鹿是食草的吉祥動物,更何況擺在大夥兒麵前的又是一隻揣了崽子的母鹿,母鹿死了,崽子也憋死了,一刀捅死了兩條性命。目睹死鹿,誰心裏不覺著疼痛又惋惜?可是眼下,在小興安嶺千溝萬壑的密林深處,處處槍聲,遍地都是套子。餓瘋了的難民,進山就是為了獵殺,填飽肚子是第一使命。

梅花鹿死得再多誰又能站出來幹涉?良知和道德,首先得擺脫了饑餓,才能用其來衡量標準和素質。災荒年代,據說還有人吃人的消息呢。相比之下,獵鹿吃肉,眾人也是能夠容忍和理解的,特殊年代嘛,道德與良知,當然也得用特殊的標準去衡量了!秋風吹來,滿山的樹葉嘩啦啦地齊響。時間還早,太陽不動,似乎釘在了小興安嶺的上空。陽光燦爛,但不能驅散每個人心頭的陰影。鶴伊公路的兩頭,從老鶴林到野豬嶺,路邊四野仍然是那麼靜悄悄的。宮本魁走下路基,步履蹣跚,心頭仿佛堵著一團爛梅花一樣,憨悶難忍,可是又說不清楚主要的原因。鹿場的場長兼狩獵隊的隊長,目睹死鹿他心裏好像是一滴滴地在流血。可是,他沒責備他們,隻是彎下腰,伸出大手,在光滑又亮麗的絨毛上,從脖頸、肚子到大腿處,來來回回,用手心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撫摸著……沒有埋怨也沒有歎息,隻有渾濁的淚花,在他布滿了皺紋的眼角上,一閃一閃地在晃動著……

老鷹在頭頂上盤旋,烏鴉在最近的山頭上哀叫,也許它們盯著這隻梅花鹿已經老半天了。而且受饑餓的驅逐,從大山深處一直跟蹤到了公路旁邊。盡管公路上停放著兩台大汽車,還有熙熙攘攘的人群,難民的獵槍也在時時刻刻地威脅著它們,但老鷹和烏鴉卻不打算躲開,除了哀鳴,貪婪的目光仍然分秒不誤地盯著。為了生存,人與猛禽也在潛伏著一場刀光劍影般的危急。司機金永基不聲不響,彎腰拎著死野兔脖子上的鐵絲,臉上掛著笑容,衝大個子點了點腦袋,返回自己的汽車,打開車門,塞進了駕駛室內,麵對饑餓,一切都是假的,隻有食物才是最親密的朋友。金永基的老母親過來了。看著死鹿,昏花的目光立刻就亮了,但很快又暗淡了下去,皺著眉頭,嘬著嘴角,以老太太特有的詫異和善良,手捂胸口感慨中在不停地詛咒著:“嘖嘖!老天爺!造孽啊!嘖嘖!老天爺,造孽喲!還有孩子哪,火辣辣的,您就敢下手!您就敢下手?造孽呀!老天爺,嘖嘖……”忽然有黑瞎子的吼叫聲傳來:“歐——歐——歐——”是剛才逃走的那個老家夥,方向離老鶴林不遠。大概是遭遇到了炮手們的圍攻吧?突出重圍,倉惶中一邊逃跑一邊在一聲聲地吼叫著,開始還在正東的方向,幾分鍾就越過了公路,與七鬼峰接近,變正東為東北。蒼涼的吼叫聲也越來越冷,但始終沒有聽到槍聲。逼它逃走的,也可能是其他的猛獸,大狗熊腹部的傷口至今沒有痊愈。發生衝突,選擇逃走是它的聰明之舉。

宮本魁辨別著熊吼,暗暗思索著。聽到黑瞎子的叫聲,大夥兒的情緒很快由悲哀轉換成了喜悅。七嘴八舌爭相評論著:“媽了個巴子的,聽動靜,是在狼狽逃躥啊!”“可不,懵頭啦!哪兒是狩獵隊,老母豬進耙場——找著挨打!”“不對吧?沒聽見槍響,也沒有狗咬,十有八九是遇上了大孤豬。大跑卵子可凶著哪!”“沒準兒是黑豹子呢,爭奪地盤,野獸之間,也是寸土不讓啊!”……議論起這隻黑瞎子,肩背新槍的黑瘦的大個子頓時就來了精神。大手比劃著,兩眼賊亮,黑臉上的表情卻布滿了疑惑。瞅著大夥,略有恐懼地亮著嗓門兒說道:“嘿!師傅們!這隻黑瞎子,簡直就是神啦!我下的套子,有麅子套,也有黑瞎子套,半個月以前,我就發現一隻大狗熊,在陽坡的水溝旁邊活動,走路拉拉腿,叫喚的聲音也不是很大,我就琢磨,奶奶的,肯定是受傷啦!受了傷,就是槍漏子,得趕緊想辦法,把這隻槍漏子勒死。前兩天在雞爪子林場衛生所,聽說也是一頭受了重傷的槍漏子,咬死醫生,抓傷了患者。逃走後下落不明,發現了槍漏子,我就敢肯定,這家夥,別看它走路拉拉腿,叫喚起來聲音不大,可是它太狡猾了,聽見動靜,馬上就藏到了一棵紅鬆樹的後麵,把身體遮起來,然後才把熊腦袋探了出來,四處撒摸,尋找要報複的目標……這頭狗熊,好狡猾,也好陰險啊!不是槍漏子,低級動物,能有這麼多的心眼?不行,這老家夥是禍害,得想辦法把它處死。不然的話,上山采蘑菇、撿木耳、拾鬆籽,老婆孩子,還要吃它的大虧哪!回家後,我就叫上了小山東和二驢子,帶上家把勢,埋伏上了幾十個粗套子。我宋寶山幹別的不行。下套子,百分之百,禿頭的釘子——絕對沒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