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2 / 3)

莊重、大方、典雅、隨和。可是感情世界從來不向任何人開放,包括老鶴林的其他炮手,也沒人知道宋麗娟一天到晚在思索些什麼。白馬素妝,此刻閃電般地離去,來不及觀賞,就消失了蹤影。呼聲來自鹿場,宮本魁可是沒有絲毫的驚慌,兵來將擋,水來土囤,生活的坎坷及幾十年的軍人生涯,有驚不慌,慌而不亂,這已經是宮本魁的習慣和本能了。此刻他看了看情緒不穩的鹿群,克製冷靜地囑咐薑永吉和趙長山道:“家中可能是出事了,我回去看看,你們倆要高度警惕,堅守住了陣地,不能讓老豹子再鑽了咱們的空子!這是命令,你們倆明白?”軍事術語,已經變成了口頭禪,須臾不離在他嘴邊子上掛著。“宮場長!放心吧!堅守陣地,保證沒有差錯。”趙長山手持獵槍在一個土墩上站著,挺著胸脯大聲地喊道。

“是、是、是我們家那口子,在喊吧?”薑永吉側著耳朵,茫然迷惑小聲兒說道,“鹿群忙著壯膘,豹子也盯著咱不放哪!老天爺,千萬千萬,別再出事啊!”薑永吉小膽,聽柳玉秀在遠處呼喊,結結巴巴,緊皺著眉頭又沒有了主意。緊靠公路,車輛來往勢必會對各種猛獸造成一定的鎮懾和威脅,況且不遠處還有一座檢查站,出現情況,值班人員也會前來幫忙的。想到這些,宮本魁撥轉馬頭,催馬疾駛,但剛拐過彎去,一眼就看到了踉蹌急奔著的柳玉秀,她左手牽著小媛媛,右手抓著一把切菜刀,臉色蒼白,滿眼都是恐怖,一眼看到了宮本魁,全身抖動得篩糠一樣,嘴唇嘎巴著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當宮本魁勒馬跳了下來,很長時間,她才像傻子一樣,哆嗦著嘴唇嗬嗬地喊道:“……宮……宮大哥!啊!不、不好啦……桂蘭姐她被……被……老豹子……老豹子……快!快點兒去吧!”小媛媛目光呆滯,滿臉淚痕,頭發亂糟糟的,一隻鞋子跑丟了,光著腳丫子,全身都是泥土,褲子上還粘連著汙血和獸毛,她幾乎是嚇傻了,直到宮本魁彎腰心疼地把她抱了起來,伏在懷中半天才哇地一聲大哭起來:“爸爸!爸爸呀!我好怕呀!我要媽媽呀!我要媽媽呀……”“呼嗵”一下,宮本魁全都明白了。乘眾人外出,窺視了多天的黑豹子,又一次襲擊了野豬嶺鹿場。事實擺在那兒,黑豹子是奔那兩隻死標本來的,陳桂蘭抵抗,自然而然遭了毒手……一瞬間,空氣凝固,天旋地轉。宮本魁的眼睛模糊了,鼻子酸酸的,喉嚨發堵,大腦深處一片空白。

他抱著女兒,女兒的哭聲似乎那麼遙遠,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柳玉秀在哭泣中說了些什麼,他幾乎一個字兒也沒聽明白。心裏頭像個茅草窩,呼吸艱難,全身都在顫抖。思想上一會兒清楚,一會兒又糊塗,兩腳像拌蒜,踉踉蹌蹌地往前一個勁兒地急奔……柳玉秀仍然在哽咽中痛心疾首地訴說著:“……內奸啊宮大哥它是,沒有良心的,狼心狗肺的,咱們為它,白操了心哪……小豹子,該死的,千刀萬剮,也不解恨啊!是它勾引了老豹子來,沒有它勾引,桂蘭姐也不會,丟、丟了命啊……嗚嗚嗚!嗚嗚嗚!”

宮本魁聽到了,似乎又什麼也沒有聽到,朦朦朧朧,整個身體仿佛在深水中漂浮著一樣,波浪濤天,無邊無際,隱隱約約地還能記著,關於黑豹子崽,宋麗萍曾經提醒過他,如今柳玉秀又在訴說著它的罪惡和陰險。可是宮本魁自己呢,直到現在,內心深處仍然是同情多於憎恨,憐憫超過了仇恨。是劍傷造成了它終身的殘廢,作為內奸,勾引了同類,也是它的本能啊!同情、憐憫、內疚和慚愧,直到懷抱中的小媛媛哭泣著說道:“爸爸,小豹崽,可壞啦!是它,讓它的媽媽來,把我的媽媽,給咬死啦!小豹子崽,是大壞蛋!大壞蛋!爸爸,我要媽媽,我要媽媽呀!我要媽媽呀!”隻有女兒哭聲,宮本魁在倏忽中把眼前的災難,與那隻擰擰著脖子的小豹崽聯係在了一起。但仍然痛恨不起來,隻是麻木,以麻木的感情來排斥這殘忍的事實。

是啊!公豹喪生,母豹子逃走。如今又回來了,在接走小崽子的同時,順便又把死標本掠走。咬死陳桂蘭,隻能是順手牽羊,無意識地報複了一下。從夏天到冬季,七鬼峰與野豬嶺,結下的疙瘩再也解不開了。寒風吹來,夾裹著一塊龐大的烏雲,從西北方向黑壓壓地蔓延了過來。剛才還是晴天,陽光明媚,千溝萬壑處處還是詳和,烏雲遮天,霎那間整個世界也發生了變化。太陽溜之大吉,雪花迎麵就降落了下來,不是鵝毛那樣,而是像絨子團,借著寒風,非常放肆,目中無人般的,“嗖”的一朵,“嗖”的又是一朵,落下來就沒影,眨眼就被融化。但它們在空中卻是那麼盛氣淩人,子彈頭兒一樣,直到烏雲過去,凶猛的雪花才略有點兒收斂,它們知道,還不到時間,冰封雪裹,還需要一段時間。烏雲過去,雪團兒融化,但宮本魁的全身,仍然是冰涼冰涼地顫抖著。步履匆匆,女兒的哭聲撕裂著他的心肺……趕到了現場——一號鹿圈的門前。

宋麗萍先他宮本魁一步,把陳桂蘭那慘不忍睹的屍體,用一床黃棉被緊裹了起來。軍人的被子,是從首都帶到這兒來的。露著頭發,到處都是汙血,到處都是獸毛,到處都是鹿糞,空氣中處處彌漫著血腥後的膻味,獸毛拂動,悲哀而又蒼涼。宮本魁放下了小媛媛,一步一步,走到了挺直的黃被子麵前,彎下腰,兩手哆嗦著,將被角掀開,長時間地凝視著,凝視著……沒有眼淚,沒有悲傷。隻有悔恨像毒蛇一樣,一口一口,撕咬著自己的心靈……女兒開始還膽怯,但很快“哇”地一聲哭嚎著就撲了上來。趴在被子上,悲痛欲絕般一聲聲地哭喊著:“媽媽!媽媽!你不要我啦!你不要我啦!媽媽!你別睡了,你醒醒,你醒醒啊……媽媽,你醒醒呀!你醒醒呀……”女兒哭媽媽的聲音,真的是驚天地、泣鬼神啊!宋麗萍在抹淚,想要把小媛媛分開,試了幾次,最終還是放棄了念頭。讓孩子再看看自己的母親吧!可憐的小媛媛,從今以後,在這個世界上,就再也見不到母親了!失去了母愛,在野豬嶺上,小媛媛將是最命苦的一個。

不忍心分離,就讓她們母女再親近一會兒吧!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小媛媛。宋麗萍克製住了自己,吩咐悲哀於麻木中的宋麗娟:“去!把他們倆喊回來!再去老鶴林,通知幹爸,找幾個人來幫忙。”宋麗娟騎馬而去,很長時間,宋麗萍的目光又返回到她們母女的身上。宋麗萍知道,盡快埋葬,才是當前最迫切的需要。別人是次要的,多停留一天,丈夫和女兒就多忍受一天劇痛,宮本魁的身體剛開始恢複,焉知這次就不再趴下?柳玉秀由恐怖到悲傷,眼淚始終就沒有間斷過。此刻聽小媛媛哭喊,情不自禁,也在陳桂蘭的屍體旁邊跪了下來,淚如泉湧,披頭散發,嚎啕般又大哭了起來,手抓著棉被,邊哭邊在訴說著:“……桂蘭姐啊!你怎麼這麼快,就走了啊!拋下了媛媛,拋下了俺大夥!桂蘭姐啊!俺柳玉秀還等著你……伺候俺月子呢!誰來疼小媛媛啊!老天爺!你咋不打雷劈死老豹子呀!你怎麼不打雷,劈死老豹子啊!小豹子崽!千刀萬剮的,忘恩負義啊!嗚嗚嗚……”宮本魁跪在地上,兩眼模糊,有淚無聲。腦子裏極亂,心裏頭卻是一大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