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蘭渴望著返回北京,回到東四八條的海倉子,回到她工作了多年的軍區總醫院。她生在城市,成長在部隊,護士長是她的崗位,護理病人是她的工作。來小興安嶺,天真的她多次說道:“去大森林,我陪著你,全家就算是旅遊了!梅花鹿、鬆鼠、沙畔雞、百靈鳥,多好啊!”可是來了才半年,她就第一個哭上了鼻子,要求回去,一分一秒都不想待在這兒:“蹲監獄來啦!監獄裏麵,還有幾個人哪!要了命啦!憋悶死啦!宮本魁,你趕緊去找啊!找找省長!找國防部的領導!天啊!這哪兒是人過的日子呀!”嗚嗚大哭,一天天地折騰,如今可好,屍骨在野豬嶺上埋葬,靈魂也得在浩瀚的林海上空遊蕩著,活著回京無望,死了也是雙目難瞑啊!
寒風習習,空氣沉悶。不知何時又有晶瑩剔透的雪花飄落了下來,紛紛揚揚,不緊不慢,一片片,一朵朵,不聲不響又靜悄悄的,似乎是哀悼又仿佛是安慰。安慰生者,哀悼著亡魂。鹿群從外麵回來了,與往日不同的是,昔日的馬鹿和梅花鹿,急於食鹽,忙於飲水,有時也是交配權的爭奪,相互抵架,雄性之間就大打出手,紅著眼睛一陣陣地廝殺。弱者躲進了圈舍顫抖,強者耀武揚威地在外麵打著響鼻……特別是十幾頭公鹿一齊殘殺,哐哐咚咚,激烈又壯觀。可是今天就不同了,靜寂、深沉、悲哀又肅穆,不擁擠、不相撞,小心翼翼,緩緩在行動。不管是公鹿還是母鹿,馬鹿還是梅花鹿,包括鹿崽,先知先覺,似乎是提前就意識到了什麼。目光憂傷,表情凝重,在圈舍的門前,繞著圈兒遲遲不肯進去。有兩隻小鹿崽,遲遲疑疑又試試探探,表情悲哀,眼角上掛著淚花,小尾巴晃動著,最後竟然在陳桂蘭的屍體旁邊跪了下來,銜了銜被子,再用腦袋輕輕地拱拱。
似乎是呼喚,又仿佛在詢問:“小媛媛的媽媽,是咋回事兒啊?”其中有一隻擰著腦袋,看了看眾人,迅速把小腦袋垂了下去……宮本魁至今還記著它倆,雙胞胎,鹿媽媽又是第一次懷孕。半夜分娩,是陳桂蘭拎著燈籠作完的手術。折騰到天亮,兩隻鹿羔兒保住了性命,鹿媽媽三天後就停止了呼吸。母鹿臨死,還用舌頭吻舔著陳桂蘭的手背。是感謝,更多的是拜托,小母鹿直到停止了呼吸,兩隻眼睛始終也沒有閉上。更為奇怪和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小母鹿停止了呼吸,兩隻鹿羔仍然銜著乳頭在吸吮著,看著兩隻小鹿羔吃奶,小媛媛問陳桂蘭道:“媽媽,媽媽!小鹿羔的媽媽,不會死吧?”陳桂蘭告訴女兒:“小鹿羔,再也沒有媽媽了!”小媛媛又問:“媽媽死了,鹿寶寶怎麼還吃鹿媽媽的奶呢?你死了,小媛媛也還吃媽媽的奶嗎?”陳桂蘭順手打了她一巴掌:“死丫頭,胡說八道!”小媛媛愣了半天,最終委屈的眼淚還是滾落了下來。宮本魁蹲在一旁,急忙把小媛媛摟了過去,解釋著說道:“別哭,看媽媽生氣了吧!你和鹿羔,都是媽媽的寶貝。小寶貝要吃奶,媽媽的奶水,就永遠不斷……”
兩隻小鹿羔,是陳桂蘭用奶瓶子把它倆喂養大的。桂蘭走到哪兒,兩隻小鹿羔就緊跟到哪兒。做飯、洗衣服、挖野菜、抱柴禾……影子一樣,須臾都不離。半年以前,小鹿羔才歸圈,圈門一開,奔出來先圍著陳桂蘭親近,撒歡、兜圈子、蹦高兒。放牧回來,離著老遠,就“咩咩”地歡叫,包括陳桂蘭患病期間,進出圈門,兩隻鹿崽也仍然圍著她親近。如今,陳桂蘭在黃棉被中裹著停止了呼吸,離開人間,告別了這個世界。可是兩隻小鹿崽呢?跪在旁邊,除了哭泣,除了垂淚,除了哀嚎,作為食草動物,鹿崽子還能有什麼辦法呢?雪花紛紛揚揚,兩隻鹿崽始終沒動,脖子伸得長長的,目光憂傷,任憑著淚水靜悄悄地流淌,雪花融化,雕刻的一樣,誰也不忍心哄趕。陳桂蘭去了,兩隻鹿崽就多守候一會兒吧!龐大的鹿群或近或遠地望著,不進圈,不走開,呆呆地瞅著,不聲不響,默默地在告別。忽然,一隻大個兒母鹿晃動著尾巴怯怯地走了過來,它是奔小媛媛而來的,步履沉重,表情憂鬱,目光盯著哭累了的小媛媛,站住了,望了望大夥兒,才低頭輕輕咬在了小媛媛的後背上,猛地叼了起來,擰擰著脖子,躬躬著脊背,步履蹣跚,往鹿圈內疾走。小媛媛的大腳拖拉在地上,蕩著雪花,蕩著灰塵。
可是沒容它進圈,趙長山就衝過去狠踢了它一腳:“去!添啥麻煩呢!你它媽的!”大母鹿遭到襲擊,本能地也是情不自禁地把叼著的小媛媛放下了,後退了兩步,用不解的目光,埋怨又委屈地看著趙長山。抖了抖絨毛仿佛在說:“我和主人的事情,用得著你來幹涉我們?”趙長山把小媛媛抱了起來,剛一轉身,抱打不平的柳玉秀就開腔了,埋怨、牢騷,好一陣子挖苦:“小趙!你幹啥呢?不問青紅皂白,就踢了它一腳?就是這頭大母鹿,小媛媛吃著它的奶哩!你怎麼隨便,就踢了它一腳呢?這些日子,宮大哥和桂蘭姐都有病,小媛媛能挺了過來,多虧著這頭大母鹿,幫了咱們的忙啊!哼!踢了它一腳,想想吧,大母鹿就是不會說話,會說話,非臭罵你一頓不可!唉!你啊,你啊!讓我說你啥好呢?”柳玉秀站了起來,嘴上批評著趙長山,目光中卻是一個勁兒給大母鹿道歉:“別和他一般見識,我批評他了,啊!你擔待著點兒吧!”大個兒母鹿似乎是不太領情,是悲傷還是憂慮?撒摸著眾人就臥了下去,四肢蜷曲,用困惑的目光默默地盯著野豬嶺的遠處。雪花沒停。宋麗萍有些不耐煩了,雙手抱膀,走來走去皺著眉頭說道:“半天啦,麗娟她去了,於隊長他們,也該來了吧?”她剛要解韁繩下山去看看,由遠而近,隨著馬蹄子的噠噠聲,於寶坤和另外兩名獵人匆匆忙忙地跳了下來。
宮本魁迎了上去。沒有語言,隻有痛苦和絕望的目光。但他一眼就認了出來,除了於副隊長,另一名炮手是外號叫花鼠子的張德林。張德林能來,宮本魁還是有點兒愕然和意外的,他感激地望了張德林一眼,舔了舔舌頭又抿住了雙唇。於寶坤拍了拍宮本魁的肩膀,晃著腦袋用很重的鼻音歎息了一聲:“唉!居心叵測,實乃為不共戴天哪!宮隊長,您可要節哀,節哀啊!”小個子張德林說話了,氣哼哼地,揮舞著小拳頭嚷道:“宮隊長!什麼時候再去七鬼峰,我花鼠子提前來加盟。欺人太甚啦!此仇不報,咱們還有臉在狩獵隊待著嗎!上眼藥呢這是給大夥!”順手介紹旁邊的大個子:“這是我小舅子!從鐵力老家剛來,聽說鹿場出事,他姐就把他打發來了!”“噢!”宮本魁感激地和他握了握手,不等張嘴,於寶坤就說道:“張太太棒……”憋了半天,“棒米樓子”四個字還是很不自然地咽了下去。“心胸開闊,義氣為重,這不,我去一說,人家就寬宏大度地把丈夫和弟弟都打發來了。不是家務太多,張太太也會來幫忙的嘛!”於寶坤說完,大眼珠子又使勁兒地唧咕了兩下。張德林和他的小舅子能來野豬嶺幫忙,春天的一幕,張德林的夫人——“棒米樓子”的槍法,以及槍響碗碎的整個場麵,又再次在宮本魁的麵前晃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