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張德林四十多歲,外號花鼠子,軍人出身,打槍百發百中,可是就是膽子太小。據說是打錦州的時候,在義縣外圍,東北民主聯軍集中了上千門山炮和野炮,萬炮齊發,國民黨兵就嚇破了膽子,張德林僅僅是其中之一。建國後來老鶴林,因為膽小,還惹了兩次大禍,為了根治他膽小,作為一隊之長,宮本魁確實是沒少花費功夫。張德林五短身材,哪兒都小,當兵穿最小號兒的軍裝,上衣包著屁股,褲子還是綰起一截兒來。但長相不醜,小黑眼珠賊亮,牙齒雪白,皮膚細膩,上下嘴唇有幾根毛茸茸的黃胡子。嗑瓜籽,吃鬆籽是他的拿手絕活,尖嘴巴一張,鬆籽兒進嘴,鬆籽殼同時也吐了出來,別人一個鬆塔沒有嗑完,張德林麵前就是一大堆鬆籽殼了。秋季狩獵,別人帶飯帶酒。除了槍支,他空手而行,“有鬆籽、榛子,帶那玩意兒呢,礙手礙腳的!”說話快,聲音尖,再加上嗑鬆籽的絕活,炮手們就給他起了個綽號叫“花鼠子”。“花鼠子”的綽號對張德林來說是很形象的,就因為他膽小才惹了兩場大禍。第一場大禍是去年秋天,兩人結伴去七鬼峰的南坡攆黑瞎子,據說那是頭母熊,個頭兒還很小,同去的夥伴外號叫老黑,老黑是老鶴林有名的傻大膽,打獵不行卻有一身蠻力。一到季節他就喜歡找張德林搭夥。說張德林和東北王張作霖差不多,個頭兒雖小但精神著呢,槍法又準,合夥狩獵是最好的搭檔。
聽別人說那一次又是老黑主動找了他張德林:“花鼠子老弟哪!莫家哥倆,沒少在七鬼峰那疙瘩發財哩!季節到啦,咱老哥倆也到那兒轉轉唄!弄兩對兒熊掌,回來咱們也樂和樂和!”七鬼峰南坡,兩人剛碼上遛子,一頭母熊就躥了出來,哞哞叫著直奔了老黑。老黑個大,目標當然就惹眼了,老黑知道“花鼠子”膽小,故意把小母熊引走,繞著鬆樹轉,創造機會好讓“花鼠子”開槍。可是,左等不開槍,右等也不開槍,當老黑一愣神的功夫,黑熊一口咬在了他的膀子上。軲轆了兩下,老黑才忍著巨痛把小母熊刺死了,再找張德林,稀屎屙了一褲襠,手端三八大蓋,嘴裏頭還嚷嚷著:“幹勾不響啊!幹勾不響啊!……老天爺,咋回事兒呀!”老黑忍痛一看,保險沒打開。太突然了,張德林嚇懵了頭。老黑急了,狠狠地罵道:“張作霖是東北王,你他媽的可好,白瞎了這個名啦!跟你合夥,算我瞎了眼!”
花鼠子張德林因為膽小,白白使老黑丟了一條左胳膊。第二次惹禍是今年的春天。狩獵隊員一直要求,把花鼠子張德林攆走,不僅僅抹黑還招來了麻煩。春耕季節,把新結社的一頭老牛給打死了,公安人員找到了狩獵隊,非要把張德林帶走去關笆籬子不可。那天宮本魁正在收拾鹿圈,宋麗萍騎馬就風風火火地趕到了。沒有下馬,亮著嗓門忿忿地喊道:“宮隊長哪!快點兒去吧,不好啦!花鼠子又惹了大禍,公社來人要逮捕他呢!”“噢?”宮本魁一愣,看著黑牡丹宋麗萍問道:“逮捕花鼠子?誰批準的?隨便來狩獵隊捉人?”“宮隊長!我是特意來送信的!”宋麗萍迷茫又憤怒地瞪著眼珠子喊道,“活該!捉走了他更好!丟人現眼,淨給老鶴林抹黑啦!老黑差點兒死在他的手上,這次又惹了這麼大的亂子,有啥用呢?廢物一個!槍打得準又怎麼樣呢?留著他也是更大的禍害!”禍害兩字,騎在馬上的宋麗萍,是氣哼哼扯著脖子喊出來的。“噢!民憤這麼大呢?那好吧,你先回去,告訴山外的農民,我宮本魁馬上就到。我是一隊之長,怎麼處分,由咱們自己解決!”宮本魁扔掉叉子,揮動著胳膊大聲對宋麗萍說道:“沒有我的話,誰也別想動狩獵隊的一根毫毛!”“那好吧!宮隊長,我先回去啦!你當隊長,我們大夥,也都直起了腰杆,怨不得人家說,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哪!”黑牡丹佩服又興奮地看著宮本魁,“你來當家,是大夥兒的福份哪!”說著,撥轉馬頭,威風凜凜,狠狠地在馬屁股上拍了一掌:“駕!”黑馬一聲嘶鳴:“噅噅噅!”轉了半個弧圈,四蹄高揚,騰飛而去。“噠噠噠!噠噠噠!”宮本魁去了狩獵隊。
走在路上,他就在反反複複地思索著,這件事情怎麼處理才能更為妥當?憑心而論,他喜歡這個張德林,盡管膽兒太小,可是他的槍法也是有目共睹的啊!好槍法是練出來的,非一日之功!那麼一個人的膽子呢?從膽小如鼠到膽大包天不是也得有個過程嗎?再說了,狩獵隊的炮手本來就沒有什麼地位,都是國家公民,林場職工賣一斤木耳,國家獎一尺布票。這個待遇,狩獵隊的炮手就享受不到,職工及家屬進山撿木耳換布票,狩獵隊的炮手呢,難道是光著屁股進山?還有娃娃們上學,局裏也不替他們考慮。狩獵隊沒有商店,買盒火柴、郵一封信都得跑三十多裏地。沒有電燈,也看不著報紙,還有在住房方麵、生活方麵、交通方麵、工資福利方麵等等,都是山裏人,炮手與職工在方方麵麵的差異太大了。有人發牢騷說:“如今的獵戶,都不如個勞改犯啊!”當然這是牢騷了,但真實情況呢?有目共睹,誰心裏能平衡?還有這一次的誤傷事件。在樹林子裏麵,老牛和狗熊有什麼區別?樹葉太密了,誰的眼睛能那麼好使?誤傷耕牛是張德林不對,可是那位犁田的農民呢?難道他就沒有一點兒責任?來狩獵隊捉人,判徒刑,蹲監獄,公社幹部就有這麼大的權力?太放肆、太狂妄,也太目中無人了吧?不行,盡管我是右派,但我還是這兒的一隊之長。有我宮本魁在,誰也別想把“花鼠子”弄走……騎在馬上,晃晃悠悠,不知不覺老鶴林就到了。林子太密,沒到近前,吵嚷聲就清清楚楚地傳了過來。
“……把那小子帶走,先關半個月拘留再說!天底下,哪有這號的炮手,眼睛長屁股上了,老牛黑瞎子都分不開?”“對!先關笆籬子,再讓他包賠牛錢!一頭老牛,四百多塊哪!憑什麼給打死!這是看見了,看不見哪?吃了牛肉,他們也不會認賬的?狩獵隊?什麼狩獵隊?哼!名字倒好聽,純粹是一幫烏合之眾,臭騷幹驢馬爛子!”“哎!你嘴裏頭幹淨點,我們隊長一會兒就來啦!有什麼事,你們跟宮隊長交涉,罵大街、撒潑,別把爺們兒惹火了!”“唉!宮隊長怎麼還不來呢,黑牡丹回來都半天啦!”“你聽,有動靜呢!有動靜呢!是宮隊長的白龍駒吧?“嗬!宮隊長來啦!宮隊長來啦!”“這點兒破事,宮隊長一句話就解決啦!”“哎呀,宮隊長哪!可把您給盼來嘍!”眾人七嘴八舌,宮本魁在辦公室院內剛一露麵,咒罵聲、牢騷聲、埋怨聲和渴望焦慮的歎息聲,像百鳥突然發現了老鷹,戛然而止,鴉雀無聲了。
春天,陽光明媚,和風習習。宮本魁板著麵孔,誰也不瞅。剛跳下馬來,兩三個男孩子就奔了過來,你爭我奪,搶著要給宮本魁遛馬。“把韁繩給我?”“憑啥給你?上一次你已經遛啦!”“放手放手,不放我揍你!”“我就是不放,黑蛋你欺侮人呀?”宮本魁不管,順手把軍用挎包掛在了樹椏上,瞅著眾人,小聲兒問道:“花鼠子呢?怎麼回事?老實給我交待!”花鼠子張德林哭喪著小臉,扭扭捏捏地走了過來。沒等張嘴,一個農民模樣的漢子就奔了過來,橫眉立目,不客氣地吼道:“有啥問的?包賠我的老牛好啦!公社領導也來了,不包牛,就逮捕!哼!右派分子!我們怕你哪!”氣頭兒上的農民,後一句話,是衝著他宮本魁來的。右派分子?宮本魁憤怒了,右派分子怎麼的?老子出生入死打江山,是為了你們老百姓過好日子啊!如今竟然對老子這麼蔑視?指鼻子罵我右派分子……可是,宮本魁畢竟是高層機關來的,性格倔強,脾氣暴躁,但共產黨員的修養還是讓他很快地冷靜了下來。咬著牙根擰擰著眉毛,脖子上的青筋像一條條粗大的蚯蚓,紅頭漲臉,目光中的火星子都快飛濺出來。炮手們也在綰胳膊,捋袖子,忿忿不平,要替他們的宮隊長出氣。農民害怕了,但很快又挺直了腰板,有恃無恐,不在乎地喊道:“劉隊長!劉隊長!怎麼辦啊?”被稱作劉隊長的公安人員有三十多歲,藍布製服,斜背著一支帶皮套兒的盒子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