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本魁一愣,知道對方誤解了自己的意思。但還是得把心裏話吐出來,就是摔杯、吵鬧、掀桌子,心裏有話他也得說完。更何況,宮本魁不喜歡拐彎抹角,吞吞吐吐,一句話說半截!另一半截讓人家揣摸和猜測,於是他幹咳了一聲,眼睛沒眨就亮著嗓門說道:“麗萍妹子,你的心情我領啦!謝謝你,做了這頓豐盛的飯菜。但咱倆不能……”沒猶豫又接著說道,“桂蘭剛埋!咱們倆還是……再說了,這麼大的事,孩子她,能不能……同意啊!”玩弄著酒杯,總算是把意思表達了出來,同時也等著宋麗萍的爆發。他深知她的性格,不翻江倒海,也得來一次八級地震。但宮本魁錯了,宋麗萍的表情出奇的冷靜。燈光下麵,宋麗萍笑了,鼻子上的皺紋一縱一縱的,睫毛下邊的目光卻始終盯著左手上的酒杯。
表情、神態,都仿佛是急風暴雨的前奏,就在宮本魁捉摸不定的一瞬間,宋麗萍說話了。聲音很低,竭力地克製著:“這破酒喝的,真他娘的沒勁。要早知道這樣,我都不如喂了狗!”“狗”字口音很重,她的眼皮始終都沒抬,“狗”字吐口,猛抬起左手:“咕咚咕咚!”一杯白酒又幹了下去。這一杯就是四兩,喝了幾杯?宮本魁沒有注意。“宮隊長!”酒杯一扔,宋麗萍的嗓門立刻就提高了八度。目光雪亮,像老鷹的眼睛又似豹子的眼睛,寒光四射,匪氣十足,剛才的那點兒綿纏和溫柔,眨眼之時就又無影無蹤了。露出了她的本色,赤裸裸的,可是她的每一句話,每吐出來一個字,都是有血有淚,擲地有聲又感人肺腑啊!“宮隊長!你把我黑牡丹看成什麼人啦!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趁火打劫?還是不要臉,耍臭無賴,欺侮別的姊姊妹妹呢?你說,我黑牡丹是那種人嗎?”目光略微收斂了一點,可是嗓門仍然是那麼尖亮。隔牆有耳,毫無疑問她也不隻是說給宮本魁聽的:“我炒菜,為了你宮本魁;包餃子,為了你宮本魁;討騰藥方,為了你宮本魁;在野豬嶺上牧鹿,為了你宮本魁;去七鬼峰獵豹子,還是為了你宮本魁!你宮本魁長得漂亮、英俊啊!還是我宋麗萍,是嫁不出去的破爛貨呢?”因為喝上了酒,她吐字清晰,表達能力也令人詫異,“都不是!我黑牡丹野著長大,會做飯嗎?別說當胡子頭了,就是在老鶴林狩獵隊上,一日三餐,也是麗娟妹子代勞,我宋麗萍吃現成的啊!可是我昨天還學會了包餃子,這四盤子菜,天知道我反反複複,折騰了多少遍啊?鹹了加水,淡了又添鹽,燒糊了的喂狗,最終好歹才有了這個樣子啊!為了啥?還不是為了伺候你宮本魁嘛!你宮本魁是有功之臣啊!恢複了黨籍,我也替你高興啊!你是解放軍的大校!打江山,打天下,全身是傷疤,老婆孩子又來野豬嶺跟著遭罪。別說我這個女土匪了,就是有點兒心眼的,見了你們這種人,也得心甘情願,頭拱地來幫忙啊!”
說著,又抓起來杯子,一摸空了,從身後拎起來酒壺,口對口,猛地一倒,“嘩啦”一聲,眼睛都沒看,滿滿地一杯,少一滴不滿、再多一滴也會溢了出來。女土匪就是女土匪,不僅僅是打槍百發百中,就是平常斟酒,腕子上的功夫也是令人拍案叫絕啊!看著酒杯,看著酒壺,再看她宋麗萍本人,宮本魁剛要說啥,沒等啟齒,宋麗萍又製止住他說道:“是的!我出身不好,沒有身份,也沒有人格,可是,當過土匪的人也是人啊!我這個女匪,也有自己的七情六欲啊!三十八了,我這朵黑牡丹,在這個世界上,還能盛開幾天?我不想,從來也沒打算招蜂引蝶。可是,別人家的花香,我黑牡丹這朵花也不臭啊!”“臭”字剛一吐口,晶瑩瑩的眼淚就差點兒湧了出來,她是剛毅的也是猛烈的,眼淚似落非落的一瞬間,她猛一抬胳膊,救火一樣,滿滿一杯酒,一口氣又吞咽了下去。咕咚!咕咚!怕她出事,宮本魁剛要製止,但已經晚了,說時遲那時快,宋麗萍扔掉酒杯隨著“咣啷”一聲,她目噴火焰,熱淚撲麵,兩手捏著粉紅色的小襖輕輕一拽,“叭叭叭”紐扣兒蹦落,天女散花一樣。隨著紐扣的蹦落,乳房、乳溝、赤裸裸,全都展現在了宮本魁的麵前。還有溝底的那枚金黃色的佛像……
宋麗萍僅穿了這件紅棉襖,紅棉襖的貼身處再沒有衣服,酒精發作,腹腔燒著,熱炕熱屋子,她已經是顧不上那麼多了。扔掉酒杯,裸露出胸膛,坐著沒動,拳頭猛地一掄,連菜帶桌子,一拳頭就被她打到了炕下邊,隨著“咣隆”一聲,酒杯盤子摔在了地上。宋麗萍也開腔了,咬著牙齒,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這一輩子,我就伺候你啦!當老婆不成,做你妹妹,還可以吧?就這一堆了!你要願意……在這兒擺著!王八蛋!瞎了眼,三十八啦!我還是個處女啊!我還是處女啊!我還是個……”第三個“處”字沒有出口,“呼嗵”一聲就躺在了炕上……黑牡丹宋麗萍,這一次是真醉了!外麵有人走動,是柳玉秀她們,但沒有進來,看似一家人,但彼此之間又保持著距離。宮本魁坐著沒動。不感到突然但也有點兒意外,愣愣地望著。燈光處,酒灑了滿炕;木耳,肉塊片,土豆片,濺飛到了箱子和炕上。到處是汙穢,滿屋都是酒味。他沒有責備,也沒有權力責備,他剛要去收拾殘局,可是一想又改變了主意。宋麗萍仰躺在炕上,一條腿伸一條腿蜷著。
棉襖太小了,不僅乳房、胸脯,連小腹也裸露了出來。也許是酒精刺激了血管吧,紫紅的乳頭痙攣地顫抖著,同時在晃動,乳房周圍的血管,隱隱約約,既有些刺眼,也配合乳頭一起一伏地蠕動著。宮本魁見過了她的胴體,也熟悉了這對乳房,他沒有細瞅,扯了床單子輕輕蓋在了上麵。他覺著心酸,不知道是為誰。為自己,為女兒,為已故的妻子?還是為被酒精燒暈了頭的宋麗萍?“歐!歐!歐!”是河溝北岸梅花鹿的叫聲。不,是三號馬鹿女王“葉卡捷琳娜”吧?以它女王特有的窈窕又俊美的身姿,呼喚著情人——大自然中奔走著的馬鹿。宮本魁放心不下,先把狼藉的杯盤收拾了一下,然後才抓著手電筒奔了出去。天黑,風大,風中似乎還夾裹著雪花,鵝毛一樣吹打在了臉上。剛飲過酒,熱辣辣的,被風一吹,特別的舒服。他先照了照鹿圈,最終把電光聚焦在了“葉卡捷琳娜”的身上。圈門大敞著,黑暗中母鹿王子被牢牢地鎖住了。繩子很短,隻能繞柱子近距離活動。手電筒忽然地射了過去,“葉卡捷琳娜”本能地一愣,瞅著刺眼的亮光,淒厲的叫聲才突然停息了下來。雪花在手電燈光中飛舞,蛾子一樣,被朔風旋著,貼著溝穀忽嘯而去。夜空像一個無底的深洞。順著燈光,宮本魁清清楚楚地看到,“葉卡捷琳娜”的眼睛也是綠幽幽的,與豹子的目光沒有什麼區別。小尾巴急速地擺動著,表示問候,又仿佛是在感謝。宮本魁一看到這些動物就忘記了煩惱,心情愉快,自言自語地說道:“祝賀你,但願情人快點兒來幽會哪!”邊默默祝賀邊把燈光移到了別處,因為“葉卡捷琳娜”始終在往那個方向使勁呢!“噢!看見了,是你啊!”他脫口喊道。
在西山根密林中的雪地上,有一隻特大號兒的馬鹿,左右張望,躲躲閃閃在向這邊靠近著。它體態魁梧,犄角英俊。個頭兒和死去的王中王“拿破侖”差不多。因為是在夜間距離又較遠,從絨毛的顏色上分不清它的年齡是在哪一階段。不過從謹慎的行動上能分辨出來,它遠沒有“拿破侖”傲慢與瀟灑。它目光迫切,以大樹為掩護,發現了燈光也沒有立刻向遠處逃去。而是小心翼翼地,試探著一步一步地靠近了過來。看它的動作,宮本魁驀然間明白了,野生的大馬鹿不怕人,肯定是因為圈內囚禁著的“葉卡捷琳娜”,此時此刻,正在暗送秋波,用愛情的信號鼓勵著它勇敢一些,再勇敢一些……突然,兩隻獵犬從房頭的那邊轉了過來,發現敵情,無須動員,立刻就趾高氣揚地奔撲了上去,狂聲吼叫著:“汪汪汪!汪汪汪!”爪子把積雪揚起來老高。勇往直前,鐵杆兒的衛士。再看那隻矯健英俊的雄性馬鹿呢,“哞”的一聲哀叫,犄角虛晃一槍,調頭就走,眨眼間就沒影了。宮本魁來氣了,晃著電棒,咬牙切齒地吼道:“滾!媽了個巴子的!誰讓你們摻乎的?該管的不管,不該管的瞎他媽的幫忙!‘葉卡捷琳娜’不恨死你們倆才怪呢!”獵犬挨訓,仿佛是知道多管了閑事,一聲沒吭,夾著尾巴就溜進了狗窩,手電筒再移向圈內,“葉卡捷琳娜”就不再友好地晃動小尾巴了,而是怨恨又無可奈何地垂下了腦袋,調過屁股,給了他個背麵。宮本魁見狀,閉了手電筒,自嘲又歉疚地歎息了一聲:“唉!羊馬比君子,都怪我宮本魁啊!不在屋裏喝酒,出來湊什麼熱鬧呢!誤了人家的好事!人家還不給你個屁股?”他自言自語,一邊歎息一邊悻悻地進了屋內。屋內的酒味依然很濃,燈光暗淡,關門帶進來的涼氣更是差點兒把油燈吹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