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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雪深路滑。宮本魁邊喊邊揮動棒子:“莫文生!莫文生!快出來看著你家的狗呀!”七八條大狗都像牛犢子一樣,個大凶猛。宮本魁喜歡獵狗也不怕獵狗,越是厲害他越是欣賞。可是莫家的獵狗太凶猛,一棒子掄去,頭狗“嗷”的一聲就返了回去,其他獵狗仍纏著他不放。跳躍著、衝撲著,揚起的雪霧在半空中彌漫著。正在人與群狗戰得不可開交的時候,莫文生出來了,衝著狗群嗷嘍就是一聲:“雪狼雪豹,都給我回來!”一看是宮本魁,匆忙中幾步就奔了過來:“喲嗬!宮隊長來啦!這大雪天的!我還以為是誰呢!快進屋!快進屋!”然後又在一隻獵狗身上狠踢了一腳:“滾!有眼無珠,瞎他媽的咬啥呢!有客來了,都它媽的給我閉嘴!”狗通人性,話音剛落,七八隻大狗的狂吼戛然而止,舉著尾巴紛紛往山根下麵跑去。看群狗躲開,宮本魁扔掉棒子,拍拍大手上的霜雪,笑了:“嗬!名不虛傳哪!啊?你家的獵狗,是有點兒武士道精神!死活硬衝,比日本鬼子還日本鬼子哪!”一邊說著笑話一邊握住了莫文生伸過來的大手。“剛喝了點酒,睡著了,這大雪天,誰想到您能來呀!宮隊長!沒有傷著您吧?”莫文生不好意思地說道。他四十多歲,臉色黑紅,獵人的生活,使他的皮膚非常粗糙。但眉毛很濃,短發也很齊整,根根直豎著,刺蝟蝟一樣。僅看短發就知道是條血氣方剛的漢子。所有鄂倫春人都有他們的共性。常年在山林中與野生動物打交道,所有的男人都粗獷又耿直,誠懇是他們的習慣,熱情是他們的天性。說話不拐彎,與任何人打交道都是直來直去。此刻他剛從熱炕頭上爬了起來,鹿皮長袍還沒來得及係帶,左手掩懷,右手相握,噴著酒氣,目光是興奮又略顯激動的:“快進屋!快進屋!這大雪天的!”沒有進屋就衝著室內喊道:“格利媽!格利媽!來客人啦!快燙上酒啊!”鄂倫春人的熱情,使遠來的朋友不喝也醉。“喲!真的是宮隊長啊!我還以為是格利爸又說醉話了呢!”擋風的熊皮簾子掀開,隨著話音,莫文生的愛人出現在了門外。

鄂倫春的莫姓,也是本民族中較大的一個姓氏。莫姓,用本民族的話說就是“瑪拉庫爾”,孟姓為“瑪拉依爾”,陳姓為“恰克其爾”。莫文生、莫文財哥兒倆在老鶴林定居以後,與之打交道者基本上都是漢人,“瑪拉庫爾”叫起來繞嘴、別扭,時間一長,“瑪拉庫爾”四字就被省略了,直呼其莫文生、莫文財,外人方便,自己家人慢慢地也就習慣了。宮本魁這是第一次到莫文生家做客,一是風俗不同,語言有些別扭;二是鄂倫春人非常的迷信,生活中的說道太多如鄂倫春女人不準在家中生孩子,生孩子必須到遠離住房的雅塔安嘎:丈夫不準進妻子的產房,擔心被女人的黴氣衝了打不著獵物。女人不準去自家房後,房後著火也不能越雷池一步。女人不準坐室內的正鋪位,像漢民上山不準坐樹墩子一樣。坐了正鋪位,全家都會跟著倒黴,及時發現必須焚香謝罪,祈禱上帝開恩原諒。女人不準鋪熊皮褥子,鄂倫春人視狗熊為“阿瑪哈”(伯父)。

有一次張德林和莫文生開玩笑,張德林說:“操!黑瞎子是你大爺,野豬就是你姑父唄!”莫文生急了,當場就跟張德林動了刀子。如果沒有副隊長於寶坤在場,那天非鬧出人命來不可。於寶坤把小個子張德林暴訓了一頓!“兔子一樣,蹦達啥呢!大人沒有大人樣,還到處在這兒惹事生非!”看隊長的麵子,莫文生才放過他一碼。還有,鄂倫春女人不準摸男人的狩獵用具,對女人熟皮子的工具,男人們也是不聞不問。烀肉時,女人不準食用獸類的前半身,生病了找“薩滿”,不順心時找“阿嘎欽”(算卦的),總之一句話,鄂倫春民族男尊女卑,他的封建思想非常的嚴重。宮本魁是共產黨員,解放軍的大校,來老鶴林其身份又是民主政府的幹部。風俗不同,為避免發生衝突,同時也是為了尊重少數民族的風俗習慣,作為一隊之長,宮本魁盡量是不到這兒來的。今天是非來他們家不可了。進軍七鬼峰,營救百多隻梅花鹿,萬般無奈,宮本魁才隻好到莫文生家搬兵的。雪大,天冷,心急。彼此見麵宮本魁就注意到了:莫文生穿的是翻毛鹿皮袍子,腳蹬一雙到膝蓋以下的野豬皮縫底的鹿皮靴子。靴筒插刀,這種踢雪牛的靴子,鄂倫春語稱其為“翁吠”。天然的鹿皮毛朝外,不僅暖和耐磨,初冬和春季還有隔水的性能,水珠不沾,在雪水中站多長時間都不會濕透。所以說,獵人都有關節炎,唯獨鄂倫春例外。他們的穿戴取自大自然,也適應於大自然。

僅穿衣打扮,鄂倫春民族既有自己的特點,也順應了大自然的規律。男人剽悍粗獷,女人質樸熱情,來鄂家做客是非醉不允許離席的。抗聯時代,宮本魁在趙尚誌的領導下就曾經和鄂倫春人打過交道,鄂倫春人誠懇、耿直、勇敢又善良。日本人利用鄂倫春人的耿直,把他們騙到七三一部隊駐孫吳縣的分支機構,在四十多名鄂倫春獵人身上注射了細菌疫苗,使受害者全部喪生於魔爪之下。鄂倫春人的總人口本來就不多,1940年冬天,愛國心很強的鄂倫春獵人殺死了兩名日本鬼子的哨兵,為了報複和鎮壓,整個部落的鄂倫春居民,男女老少一個不少,統統被日本鬼子用機關槍給突突了。喪生者其中就有莫文生、莫文財的父親。光複以後,莫氏哥便就以遊獵為生,在湯旺河兩岸,幾乎是每年都要換一次居住的地方,直到小興安嶺全方位的開發,野獸相對減少,他們才在老鶴林定居了下來。在老鶴林定居的主要原因是這兒離七鬼峰較近,七鬼峰周邊地區的虎多。1957年的一個冬天,他們哥兒倆就各獵捕了一隻,收入頗豐,同行都羨慕。漢族炮手不行,聽見虎嘯聲,褲子就尿濕了,製服虎豹豺狼,莫氏哥兒倆有獨特的經驗。這次再進攻七鬼峰下麵的老豹子溝,男女炮手們公認,是非莫氏哥兒倆出麵不行的。

莫氏哥兒倆,是炮手們的“教頭”。宮本魁親自來請莫文生、莫文財出征,相對來說,自己還是有幾分把握的,因為他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地位。鄂倫春人憨厚也剽悍,獵捕到的珍貴動物盡管不少,但他們不懂得行情和價值,所以說,不管是江東的老毛子,還是滿洲國的奸商們,靠鄂倫春人的憨厚,都發了大財。拿點兒火藥、彈殼及生活必需品,珍貴的皮張、藥材就被奸商給輕而易舉地騙走了。建國後,人民政府為鄂倫春獵民建立了專門的供銷合作社,就是在伊春管局,林政部門也專為他們鋪設了一條綠色的通道。保護了他們的利益,他們對共產黨的幹部也就特別的信賴,尤其是對大隊長宮本魁,不僅是信賴和崇拜,簡直是唯命是從,當作最知心的好朋友來敬仰著、愛戴著。兩肋插刀,肝腦塗地,上刀山下火海,莫家人也不會猶豫的。鄂倫春炮手最看重的是威信和人格,在威信和人格方麵,沒進小院之前,宮本魁就已經是胸有成竹了。

莫文生的妻子姓李,原名叫李桂麗豔,後來把那個“桂”字去了,“李桂麗豔”變成了“李麗豔”。衣服如名字般豔麗,粉紅色的袍子,來一道紫紅的腰帶,袍子的領口和下擺均鑲嵌著黑邊,頭戴娟花帽,腳蹬麅皮靴,她們稱這種縫做精製的麅皮靴子為“奇克密”,與男人的“翁吠”一樣,穿在腳上舒服、美觀、抗寒又耐磨。這是鄂倫春女人的普通打扮,隻有到了節假日,男人們才換上淺綠或淺藍色的布袍,共同騎馬去親戚家做客。莫文生的兒子隨同母姓,名字叫李桂格利,在嘉蔭縣烏拉嘎鎮的姥姥家上學,老鶴林的家中,除了他們夫妻,再有就是“庫米”中的獵鷹、雪地上跑著的獵物及山坡上的兩三匹鄂倫春獵馬了。莫文生的妻子李桂麗豔年齡上與丈夫相似,但個頭兒卻比丈夫略高一點,臉色微紅,眼睛很亮,細眉毛,高鼻梁,嘴唇不抹口紅,是那種自然般的粉色。微笑時一對酒窩再加上細碎的白牙,別說是大山深處少數民族的女人,就是在大都市,李桂麗豔的外貌也算得上一流的。特別是她的眼睛,四十歲了,仍然像秋水一樣,不管看誰,目光中總是流露出那種少有的熱情和醉人般的喜悅。

“喲!宮隊長來啦!這大冷天的,快進屋,快進屋暖和暖和!”除了熱情,宮本魁第一次察覺到。宋麗萍的嘴角也有這麼一對兒酒窩。這種酒窩隻有少女才有,然而在老鶴林呢,四十多歲了,還有這種誘人的特點?品味咂磨,也許這就是老鶴林水土的又一大特色吧?宮本魁進屋,因為個兒大,隻有大低頭才不至於碰在了門框上,這是鄂倫春人冬天住的房子,半地上半地下,保暖安全,鄂倫春人稱之為“烏頓柱”,特別是大雪過後,不到近前不知道是房子,走到近前不注意煙囪,也想不到會是人住的房子。“烏頓柱”與漢人的地窨子差不多,是地域的特色,也是季節性的產物。小興安嶺漫長又寒冷的冬天,“烏頓柱”式的居室是很受獵民們歡迎的。不怕狂風暴雪的破壞,就是急了眼的狗熊和野豬,明知道“烏頓柱”內有人,但對這房屋也沒有絲毫的辦法。狗熊的力氣很大,急了眼,野豬的大獠牙也是無情又殘酷的。“烏頓柱”式的地窨子,鄂倫春獵民有幾百年的傳統習慣了。“烏頓柱”的門簾都是熊皮。因為門楣低,進屋前先鞠躬,朝拜熊皮,更是這個馬上民族幾百年沿襲下來的生活習慣。鄂倫春人不敬老虎也不敬豹子,他們稱老虎為“木奴木義熱克其”,意思是長尾巴獸。豹子和老虎一樣對待,隨意捕殺,沒有什麼顧忌。獵捕灰狼更是司空見慣,莫文生喊灰狼為“額古德阿木嘎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