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主人說完,上眼皮才忽然的抹搭了下去,僅幾秒鍾,再抬起頭來,目光似乎就溫柔了許多。猛一抖身上的霜雪,打了兩個響鼻:“噗!噗!”隨著馬尾巴搖擺,前蹄子刨地,擰彎著的脖子才順直了過來。看它的動作,宮本魁就暗想:“媽的!小老樣,三歲留胡子!我一拳不打你兩個跟頭!”心裏想著,嘴上卻說道:“文生同誌,謝謝你啦!明天咱們野豬嶺上見!”說完,捋過韁繩,右手扶鞍,猛一抬屁股就坐了上去。扭回頭去揮著手喊道:“進屋吧!明天咱們野豬嶺上再見!”“再見!再見!雪大路滑,路上您得小心呀!”莫文生和妻子李桂麗豔,寒風中一直目送他踏上了公路。沒有狗叫,也不見人影,隻有冰雪,死氣沉沉地覆蓋著老鶴林這個特別的小屯子。雪太大了,動物不肯活動,炮手們也隻好耐著性子在等待著。
路上的積雪跟來的時候一樣刺眼,公路上不見車輛,隻有“大煙泡”在旋轉中奔走著。帶著哨聲,忽地一聲旋了過去,忽地一聲又卷了回來。碎雪打在臉上,鑽進脖領,鑽進了袖子,針刺一樣,火辣辣地生疼。可是宮本魁並沒有覺著寒冷,因為烈酒在發揮著作用,不但不冷,反而有點兒特別的舒服。哈一口長氣,睫毛和胡子,立刻就掛上了濃濃的霜霧。隻有視力不佳,輕輕一揉就清晰了許多。宮本魁這是第一次騎鄂倫春的獵馬,與自己的那匹白龍駒相比,充其量隻能算個大兔子。可是這隻“兔子”抬腿就跑,跑起來不顛,似乎是貼著地皮,一縱一縱,手鬆鬃毛,也不用擔心會掉了下去。騎在馬上宮本魁就聯想到:物種進化,都是大自然的產物,牡丹芳香,可是能盛幾時?鬆柏醜陋,但風雪中還綠著呢!鄂倫春獵馬,實實在在是風雪中的寶啊!再聯想到自己的那匹白龍駒,與胯下的鄂倫春馬相比,各方麵都要遜色得多。拐彎下了公路,忽然發現雪地上的蹄子印,圓圓的、深深的,是馬蹄子無疑。僅有進去的不見出來的。這大冷天的,騎馬者又是哪兒來的呢?是老鶴林的炮手,還是伊春方麵來了領導?騎馬者進溝又是要幹什麼呢?他想不明白,揉了揉眼睛上的霜花,兩腿一夾,胯下小馬又疾馳了起來,“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寒風吹來,大腦忽然清醒了許多,公路的雪地上有的是馬蹄子的印兒,隻是與自己無關,壓根兒就沒有往心裏頭去罷了。鹿場靜悄悄的,沒有狗咬,沒有鹿鳴,除了風吼,忽然有嬰兒的啼哭聲飄了過來:“哇——哇——哇——”嬰兒的哭聲像音樂般的悅耳,久違了。
小媛媛大了,不,自從發配來野豬嶺,娃娃們的哭聲就再沒有聽到,哭聲是響亮的,令人感到親切。循著哭聲,宮本魁猛然看到:一匹紅馬在房頭上拴著,風雪中半閉著眼睛,鞍子沒卸,看樣子是剛到。這是白牡丹宋麗娟的坐騎。這個女人,風雪這麼大,不在家“貓冬”,跑到野豬嶺上幹什麼來了呢?他一抬腿從小矮馬身上跳了下來,一邊悄悄的找地方拴馬,一邊默默地低著頭想。宋麗萍、宋麗娟,綽號是黑、白二牡丹,聽名字是姊妹倆,可是宮本魁第一次見到她們倆,直觀中就意識到:兩人的模樣大相徑庭,兩人的性格也恰恰相反,一高一矮,一黑一白,一個潑辣刁野,一個端莊含蓄,說她們姊妹,傻子都不信。尤其是宋麗娟,兩年多了,屢次見麵總是點點頭而已,啞巴一樣,即使說話嗓門也很低,目光也總是躲躲閃閃的,一開始宮本魁還以為她膽小、內向,說話拘束,沒有見過世麵!女人嘛,生人麵前,羞澀和靦腆是很正常的。可是自從與陳書記談話以後,憑著感覺和多少年的經驗,在老鶴林狩獵隊,潛伏著的特務,十有八九就是這朵白牡丹。除了白牡丹,其他獵人都不具備當特務的素質……想著,腳踏積雪,輕輕拉開了自己的屋門,自從陳桂蘭去世後,再拉這扇木門,家的感覺就再也找不到了。
“喲!回來啦!”宋麗萍正在廚房中忙活著,滿臉喜悅,美滋滋的,見宮本魁進來,情不自禁地打招呼說道:“你看誰來啦!想不到吧!這大雪天的,麗娟妹子特意來看我!怎麼,你跑著去,又跑著回來的呀?”拿濕手巾擦手,目光幸福,語言也充滿了親切和關懷。宮本魁跺著腳上的積雪,剛欲啟齒:“跑著去,騎馬回來的,鄂倫春的小馬!”但話沒有出口,到了舌邊又情不自禁地咽了下去。他不願意讓宋麗萍掃興,可是對語言又失去了興趣,剛一進裏屋,宋麗娟從炕沿上就站了起來,躬腰點頭,非常禮貌地說道:“姐夫回來啦!”口氣很輕,但“姐夫”兩字卻自然又親切。“噢!來啦!坐吧!”宮本魁在宋麗娟身上掃了一眼,鹿皮褲子,蹚雪牛式的短靴,緊身棉襖,外罩是一件很素淨的便服。頭發綰著,一眼就看出來是進山前的打扮。也許是剛進屋不久吧,臉上仍然是紅撲撲的,垂著睫毛,坦然又大方,他們這是第一次麵對麵的說話,話出口,內心似乎也輕鬆了許多。再看炕上,除了剛剛脫下來的鹿皮獵服、獵槍,子彈袋也在那兒躺著:“噢!狩獵去啦,就你一個人哪?”看著獵具,宮本魁小聲兒問道。
沒等宋麗娟張嘴,外屋地的宋麗萍就答上腔了:“什麼狩獵?你還不知道啊!麗娟妹子要陪你去七鬼峰呢!宮隊長,怎麼樣,我說麗娟會到鹿場來嘛!你可好,木頭眼鏡——看不透吧?吃飯,吃飯,吃了飯有話我再跟你們嘮!”邊擺放飯菜邊無遮無掩地說道:“宮隊長,告訴你吧,你還沒來,人家麗娟妹子就對豹子溝和九妖洞有相當的研究啦!夏天咱們進溝,關於灰蜘蛛,就是麗娟妹子提醒給我的呢!對不對,麗娟妹子?這些年了,我可真服啦!不吱聲,肚子裏有貨,哪像我,一天到晚,就知道瞎咧咧!吃飯吃飯,嚐嚐這肉湯,味道怎麼樣?”宋麗萍把筷子遞到了宋麗娟的手上。宮本魁用半個屁股坐在了炕沿上。空著肚子喝酒,此刻還真就有點兒餓了。
於是他先抓起來一個饅頭,沒等咬卻看著宋麗娟問道:“你去過豹子溝和九妖洞?”“我喜歡探險!”宋麗娟呷了一口菜湯,筷子變勺,目光淡然地看著他說道。“喜歡探險?真看不出來!你原來在哪兒工作,體工隊的?”宮本魁再次審視般地問道。話出口,宋麗萍就急了,極不耐煩,皺著眉頭嚷道:“看你,還讓不讓人家吃飯啦!查戶口呢?你又不是警察!”緊跟著一拍大腿,“唉!看我這記性!還有酒呢!咋就忘了呢!麗娟妹子,把箱蓋上的酒壺給我!大冷天,不喝酒多虧呀!”看出來,作為主婦,宋麗萍把話頭攔了過去,避免尷尬,也改變了氣氛。同時宮本魁也知道,刨根問底,還不到時候。不過,喝酒中他注意到,也許是喝酒,也許是炕熱,對麵的宋麗娟竟然跪了起來,隻有朝鮮和日本的女人習慣於跪著吃飯,那是她們的傳統。冬季天短,眨眼天就黑了,收拾了碗筷,宋麗萍就要鋪被子睡覺:“睡覺吧,明天起早不是去七鬼峰嘛!去了也是白去,哼!我早看透啦!一個也不會活著回來,那老豹子,多他媽的惡呀!”宋麗萍關好了門,拉上了窗簾,宮本魁明白她要幹啥。隻要在家就別想閑著,有時候白天她也要親熱。“注意點呀,人家小趙,還是個孩子哪!”宮本魁提醒她道。“孩子咋的,無師自通,這還用學呀!二十多啦,他什麼不知道!”宋麗萍理直氣壯,不依不饒、又迫不及待。宮本魁能夠理解,除了年齡上的原因,再有就是現實中的殘酷,馬上就要舉行婚禮了,崔彪卻把她一個人留在了這個世界上。後續的丈夫明天又要進山,是否還能再活著回來是個未知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