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內大約有三間房子的麵積,洞口處的光線很足,第一眼發現的就是各種各樣的槍械,多數是獵槍,少部分是軍械。軍械中有半自動,有三八大蓋,有衝鋒式也有歪把子機槍。但是所有的槍支木托都已經被啃光了,木屑碎片遍地都是,再有就是獸毛中的骷髏蓋子和手雷彈,除了木托損失,所有的槍械均完好無損。洞口再往裏不遠,一字排著十三具屍體,鬼子的屍體,春秋季節的服裝。其中一位是黃呢子的軍服、皮帶、服裝、帽子和皮鞋,一樣不缺,看上去仿佛是在夢中,臉色紅撲撲的,死者沒有異樣,隻有活人宋麗娟,反反複複在尋找著什麼。見宮本魁上來,非但沒驚,反而是一種出奇般的冷靜,稍微點了點腦袋,目光中有若幹說不清的問號。有一支手槍,在她的手上握著,亮晶晶的手槍,顯然不是石洞內的產物,她是在自衛,目光中當然也流露出了殺機。對宋麗娟,宮本魁絲毫兒都沒有感到意外,從伊春陳書記那兒回來,他就知道:日本特務就是她白牡丹了。此刻她握著手槍,宮本魁隻是輕輕地舒了一口長氣:“噢!黑豹子的老巢,風水不錯啊!”再往前走,因為光線幽暗,看不太清楚,但流水聲很大,像瀑布一樣,轟隆轟隆的,有點兒震耳欲聾。宮本魁想看個究竟,摸摸自己身上的火柴,翻了兩兜也沒有找到,正有點遺憾,宋麗娟就把手電筒打開了,輕輕一晃遞給了他。沒有語言但目光充滿了信任。她帶了手電筒,顯然是早就做好了準備。宮本魁用手電筒一晃,一條暗河,在燈光下麵轟鳴,深不可測,黑洞洞的,隻有霧氣在一股股地湧動著。擎著手電,宮本魁驀然間想到:也許就是這條暗河,黑豹子才選擇為它們的老巢吧?十三具日本鬼子的屍體,麵色鮮紅,神態安詳。小胡子、圓鋼盔、肩章新鮮,領章奪目,擺列整齊,絲毫都不亂。靠洞口處的第一位年齡較大,沒戴鋼盔卻架了一幅眼鏡,白手套,黃呢子製服,一看他就是個官兒。是軍曹,是參謀?是小隊長,還是分隊長呢?長臉尖嘴小胡子,盡管是鬼子但也能看出些斯文。
借著洞口射進來的光線,宮本魁端詳了半天,驀然間覺著有點兒麵熟,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活著的鬼子,抗聯那些年他見到的多了,不過印象較深的卻是鳳毛麟角,廖廖無幾。噢!想起來了,這家夥與那個鬆本旅團長有點兒相似,個頭、眉眼、顴骨和大下巴,閉著嘴巴閉著眼睛,看不清牙齒也窺不到他的眼睛。經過仔細的觀察和端詳,可以想象得出,這家夥也和那個鬆本差不多,城府很深,藏而不露,看外表和藹仁慈,骨子裏卻陰險又毒辣。鬆本送自己兩箱匣子槍和望遠鏡,目的是利用,但在他仁慈的背後呢?為了找到抗聯,在依蘭縣,他曾經下令,一次性就槍殺了三百多名手無寸鐵的中國老百姓。在富錦縣,他把兩船老百姓沉入了大江。回到哈爾濱,二百多名學生,又是他指揮槍殺的。在關東軍和板坦十四師團、鬆本旅團,是陸軍軍部最為器重的一支機械化部隊,駐滿洲國的日本關東軍有七十多萬,鬆本僅僅是個少將。可是這位少將,連大將和上將都不放在眼中,他可以見到天皇,軍事機密他可以越級向大本營彙報。四任最高司令官,南次郎大將、植田謙吉大將、山田乙三大將和梅津美治郎大將,都拿這個少將沒有絲毫的辦法。因為在日本國內,鬆本家族擁有一個龐大的經濟財團,日本的軍費開支,有相當一部分靠這個財團在支撐著,作為中國的駐軍司令,鬆本不在乎錢財和武器,他們家的工廠就生產軍械,不僅是槍枝彈藥、坦克和飛機他們家都製造。相對來說,丟給你兩箱子武器又能算點兒什麼?但日本人都知道,鬆本家族又特別重視錢財,在軍隊任職,進犯中國,其目的主要是為了來搶錢的。黃金、煤炭、木材、糧食、鋼鐵和其他的有色金屬……噢!宮本魁終於明白了,明白了眼前所發生的一切,盡管洞內很冷,可是宮本魁的胸腔,卻有一股怒火在熊熊地燃燒著,憤怒的程度,比鹿群的損失還大幾倍。作為老抗聯戰士,此時此刻,他幾乎達到難以克製的程度。看著宋麗娟——潛伏了多年的帝國主義特務,竭力克製卻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審視般地問道:“你……不姓楠,更不姓宋,對吧?”
白牡丹的全身篩糠般地哆嗦,目光是茫然的,但沒有恐懼。手槍也僅僅是在腕子上拎著,口喘粗氣,一動不動地靜聽著下文。“鬆本貞慧子!”沉默了幾分鍾,宮本魁突然咆哮般地吼道。嗓音太大,整個山洞都在轟鳴般地回蕩。話音剛落,隨著“當啷”一聲,白牡丹的手槍滑落到了地上。呆若木雞,目光裏流露出了絕望。狗皮帽子早已經甩掉。一綹黑發,遮住了她的麵孔。不知何時,脖領處,鹿皮獵服帶子也已經鬆開了。可是她的左手,仍然死死地攥著點兒什麼,像個紙團,又仿佛一塊折疊著的白樺樹皮,也許這就是她尋找了十幾年的秘密吧?山風很大,洞口又在高處,但兩個人似乎都沒有覺到寒冷。宮本魁又說話了,目光像利劍,盯著她的左手手裏的那個紙團:“鬆本貞一郎是你的父親吧?”不再那麼威嚴,可是仍然是生硬又嘲諷的:“哼!鬆本貞六郎,就是這位太君吧?”宮本魁用嘴角撇了一下第一具屍體,“快三十年嘍,特大型的金礦,也該勘探清楚了吧?飛機陪著,幾千名人馬一塊兒出動啊?鬆本貞慧子小姐,為了家族,你能付出了這麼大的犧牲?別說是貴族,就是平民,十八、九的女孩子也辦不到啊!”鬆本貞慧子哭了,邊哭邊把手上的紙團扔了過來。哭著哭著,也許是太激動也太悲傷了吧!先是像打擺子一樣地顫抖著,膝下一軟,“噗嗵”一聲就摔在了地上。洞口吹來的寒風,吹散了她的烏發,掀起來她的獵服,一隻獨筒兒望遠鏡突然映入了宮本魁的視野。“白牡丹!白牡丹!你怎麼啦?”宮本魁俯身把紙團抓了起來,又緊奔兩步,彎腰把對方抱住。一時唐突和緊張,他沒喊中國名字“宋麗娟”,也沒喊她的日本名字“鬆本貞慧子”,而是用了她當土匪的報號——白牡丹。隻有白牡丹,才是她最好的稱呼和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