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吉從暖和的被子裏鑽出來,老老實實地站到寒風瑟瑟的操場邊。我看見吉和我一樣打了一個寒噤。
安老師給我們框的罪名是在熄燈鈴響了三分鍾後,還在講話。我佩服他的耳力,在那一鍋粥裏,連說話人本身都撈不著自己聲音的骨頭,他竟然一口咬定我和吉就是罪魁禍手。他以慣有的執拗說:“你們倆是女生寢室最喜歡講話的人,每次班級考核扣分都因為你們倆!”盡管黑夜裏伸手不見五指,我仍能清晰地感覺到他在咬牙切齒。
隨著他吐出的白色氣流,一股嗆人的臭煙味讓我窒息的難受。我大聲辯解:“不可能。您這是蓄意諂害!今天我牙疼,一天都不想說話,您居然能聽到我的聲音!”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
“那你說,我規定數學科代表必須在每天上午第一節課前,把作業本從我的辦公室拿到教室發給同學們。你說你做到了嗎?”安老師又搭弓取箭,拉栓上膛,使出了他扯東蓋西的慣用伎倆。
“可三班的劉小蘭做到了,你為什麼做不到?”安老師繼續往我忍辱負重的心上添磚加瓦。
我抬起頭,與他寒氣逼人的目光短兵相接。“安老師,我終於明白什麼叫‘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您懂不懂有教無類的教書育人規律?您有沒有重結果不重過程的目標管理理念?為什麼一定要強行規定是第一節課前?我保證在您上數學課前把本子發到同學們手裏不一樣嗎?”我有個習慣,就是早自習與第一節課之間,必須蹲在廁所裏解完大便。這是我的生物鍾,我沒法改變,又無法啟齒。
安老師陡然暴跳如雷。“柳潤青,我看你生就一身反骨。你不聽老師教導,倒有理?你明天就回去,把你爸爸叫來,看你還沒王法了!”
我沒料到負隅頑抗會遭遇如此火力強勁的反攻。我呆楞了一瞬,立即哇地大哭起來。因為我知道安老師是個說一不二的人。我聽見我的哭聲像一把寒氣逼人的尖刀,哧地一聲,就把校園漆黑的夜幕劃破一個大洞。難道我想做個隱身人都不行嗎?我父親已經去世三年,怎麼可以在現實的土壤裏起屍還魂?天啦,我該怎麼辦?我在我的檔案裏沒寫父親,因為怕人聯想,怕人追問。柳伯能?那個畏罪自殺的貪官?他是你父親?你是他的女兒?我怕。我像驚弓之鳥,注定一生都將瑟縮在父親給我留下的樊籠裏。
不料,手足無措的倒是安老師。他被我的哭聲震住了,低聲命令道:“你必須馬上停止哭泣!柳潤青。你太目無組織紀律了!”
我啜泣著:“您不是口口聲聲教導我們,高中生要學會自己管理自己嗎?我是錯了,可您不能要我家長來學校。我有錯,我自己改!行不行?”我的銳氣像拋物線,衝到高處,一下子又回落到最低點。我想,如果他不收回成命,我可能會不惜以下跪的恥辱方式遮掩我父親已故的真相。
他略思片刻,“好吧!你必須馬上停止哭泣。我討厭撒潑!否則,你的家長就一定得來!”我衝鋒的痛哭嘎然而止。
安老師給我最後的處罰是現場宣布免職。這是他在我麵前挽救尊嚴的唯一出路。我不知哪來的勇氣,竟一意孤行抗衡到底。“不當就不當,其實我早就不想當了!”這是我剛從語文課本裏學來的阿Q精神勝利法,也是我回饋安老師的禮物。安老師不知收下沒有,他一聲沒吭,把我涼到一邊,又去和文吉交涉。
在我和文吉回寢室的路上,文吉說:“明天我們一起到車站坐車吧!”我問幹嘛。她憤憤地說:“安老師不是要我們回去叫家長來解決問題嗎?他還托我爸順便買一點我們老家產的酒。他曉得我爸是酒廠的廠長。”我不屑地說:“誰讓你在檔案裏把細枝末節都寫那麼清楚!他可沒讓我回去。他認為我可以自己管理自己了。”文吉立即抽泣起來。我說別哭了,要哭幹嘛不早哭!就因為這件事,文吉成為我高中時代最可信賴的朋友。我把她叫患難之交。
後來,無論我怎樣改過自新,洗心革麵,都不能換來安老師給我一個公平的受教育環境。他取締了我能在班集體活動中露臉的一切機會,諸如上課發言、文藝演出、全校性演講。即使科任老師點名要我參加,他也會生出各種理由,把我一棍子打入冷宮。我漸漸淡出同學們關注的視線,成為烈日與暴雨下默默無聞的草根。我唯一能自衛的是海棉一樣把他數學課上所講的知識滴水不漏全吸進我的大腦。
那年高考,我數學滿分。我母親臉上蕩漾起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喜悅。我卻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盡管據說安老師後來為此得了一大筆獎金,可安老師依然沒賞我一個笑臉。這筆獎金算是代我向老師致歉。帶著對安老師難以逆轉的怨恨,我告別了鬱鬱寡歡的高中,告別了我少年一切的歡笑。
我後來認識到孤獨其實沒什麼不好。古來聖賢皆寂寞。屈原孤忠賦《離騷》,司馬遷孤忠作《史記》。馬爾克斯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百年孤獨》,也說明人無論是誰,無論身處哪個時代,都擺脫不了孤獨的命運。我的孤獨幫我走進了中國一流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