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淚水落進海裏(3 / 3)

“你呢?”我望著這個可憐的人。

“貼牆上!”他嗬嗬一笑,“睡折疊床。”

“你願意?”

“不願意,又能怎麼樣?”他沒看我,但是我從他的聲音裏聽出了無奈。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但是我沒怨言。因為那些畢竟都是我爸的。屬於我的,隻能靠我自己去奮鬥。說實話,美政,我要感謝我父親。沒有他,我不可能認識你!”他深情地看了我一眼。

“我也是個城市平民”,我說,“比你優越的是有房子住。可那房子也是父母的。準確地說,那房子是我父親一個人掙的。”

“你父親真好!他是做什麼的?是個大老板吧,否則不會住那麼豪華的小區。”李行健問。

“他死了。十年了。你父親欠你的,而我是欠我父親的。”我決定豁出去道出我的家底。因為李行健的處境離我的期待越來越遠,說與不說都不構成顧慮了。一些不願為外人道的東西不說是珍惜,是尊重,也是痛苦。

“你欠你父親什麼?”他對我微微一笑。

“一條生命!”

“別用這樣可怕的字眼”,他說,“作家言重了!”

“可怕的已經過去了。現在隻剩下遙不可及的還債願望。”我望著煙波浩淼的東湖。濃霧彌漫,水天相接。隱約的東西雖然看不見了,但我能清晰地知道它依然在哪兒。它不會消失的,像人頑固的記憶。

“美政隻是我的筆名。我的本名叫柳潤青。我是柳伯能的女兒。我父親十年前是江南縣委書記,為了把我送出國讀書,瘋狂地受賄斂財。結果被雙規,後來,畏罪自殺。”我的聲音幽幽的,夢囈一般。

短暫的沉默。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像黑暗的山洞裏兩個探行者,頭頂突然被拉滅了燈。這是黑暗的靜默,意外的靜默。但是,我們沒有放棄對前行的探索。

“我喜歡潤青這個名字。‘美政’太沉重,不是你一個弱女子能夠承擔的。屈原的結劇是什麼?是‘從彭鹹之所居’。”他說,“可你怎麼就斷定他是為你才受賄呢?”

“我媽說的。”

“怎麼可能!”他十拿九穩的語氣讓我心裏一驚。

“我媽有必要對她的女兒撒這麼大的謊嗎?”

“或許你媽隻是用這句話激勵你好好學習!一個人一旦權力在握,特別是我們國家民主法製還有一些漏洞,權力就為貪欲打開方便之門。對金錢、美色和更大的權力的欲望永遠像潛伏在人內心裏的蟲子,一旦有機可趁,就蠢蠢欲動。””他說,“我現在明白你為什麼總把自己扮成一個巨大的謎。你骨子裏充滿了孤獨和憂鬱。其實,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你父親犯罪,並不代表你犯罪。你不要因此而背上沉重的包袱。你沒有義務去承擔你父親留下的罪責。走出來吧,不要活在你父親的陰影裏。相反,你可以大膽地解放和完善自己,像蓮一樣,出淤泥而不染。”

一股受堵的辛酸衝破岩石向上翻湧,我雙目緊閉,努力阻止了它的奔流。“你現在還去網吧給你爸打小說嗎?”我有意岔開這個沉悶的話題。

“不了。我爸第一次出手大方了一回。肯拿出五千元錢,製了一個家當,就是買了一個台式電腦。他不會用電腦,錯別字也多。當我不出車的時候,他就口述。我用電腦記錄。”

我聽了心裏一酸,故意調侃道:“你不久也會成為小說家的。”

“受罪!全是異想天開的神話!不過很磨練我的耐性。”他反問我,“你幹嘛去網吧打小說?不至於沒有買電腦的錢吧?”

“當然有電腦。全是老天爺安排,讓我去那裏認識你。”我想告訴他最近我男朋友在我生日的時候送給我一台手提電腦。想了想還是沒說出口。他遲疑了一瞬,用一種無可奈何花落去的目光注視著我。“潤青,以後你若需要,我也可以給你當義務打字員。”

我說,“行啊!你等著吧!”

話音剛落,車已來到都市妙語茶吧門口。李行健把車停到路邊,轉過身脈脈地望著我。“有一天,天愛上了海,可是空氣阻隔了他們。他們無法相愛,天哭了。淚水落在海裏,即使不能相愛,天也要把靈魂托給海,從此海比天藍。潤青,當所有人在關心你飛得高不高時,隻有少數人在關心你飛得累不累。這就是朋友。如果你願意,請你在困難的時候告訴我。無論天涯海角,我都會來到你身邊。另外請借用你的手幫我摸摸你的頭,小聲說: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善待自己,記得健康快樂!”

我朝他的右胳膊捶了一拳,說:“快走吧!你這個催淚彈!”他鑽進車裏,呼嘯著離開。我呆呆地看著那輛像海水一樣湛藍的出租車箭一般消失在光杆子的柏樺樹林的盡頭,嘩嘩的淚水頓時彙成一片深黑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