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把眼鏡取了戴,戴了取。我說:“最好別戴眼鏡,如果有人擁抱,會不方便!”她於是嗬嗬直笑,果然也摘下了眼鏡。
王勢坤還沒來,已把我們三個女人弄得魂飛魄散。有些感情,像地下的潛流,來的時候悄無聲息。甚至當事人也渾然不覺。還是在外人的提醒下,才驀然發覺地上已是一片汪洋。看到那一片浩瀚,臉上竟顯出羞澀,心裏有了惴惴不安。我就是帶著這種模糊的感情,期待著王勢坤的到來。
樹林的手機滴地響了一聲,原來是信息。她低頭看了一下,“王勢坤的車到門口了,他要我們出去。他開車帶我們到植物園看雪景。”我們立即整理頭發和衣服。各自穿上棉衣或者毛昵大衣外套。我穿的是一件米白色的新棉襖,特別軟和舒適。因為要上洗手間,我被落在後麵。聽她們在門外一個勁催促,我一路小跑地出了茶屋。
王勢坤站在車門邊,看著我,一臉的惶惑:“美政也來了?怎麼坐得下?”這句話無異於當頭棒喝。我不知他們誰在撒謊。樹林說:“不是剛好三人嗎?”王勢坤說:“我還帶了一個人。因為你們都是女作家,所以帶來和你們認識。”
我一聽,臉唰地紅到耳根。我能感覺全身的血一時像水銀柱受到沸水的侵襲,直線上湧。我故作鎮靜地說:“算了,我沒心情賞雪。你們去吧,我一個人回家。我家離這兒近。”“那怎麼行?”樹林說,“我們早就說好的。”王勢坤鄭重其事說,“隻有把一個人綁在車後麵。”
我繼續堅持離開。而且向路的一方走了兩步。王勢坤趕緊截住我的去路,說:“上車吧,要綁在車後麵的不是你,而是我啊!你這人怎麼這麼敏感!”我咬著嘴唇,竭力忍住淚水。他輕輕一掌就把我推進了車的副駕位置上。
上了車,我發現後座上竟是蓮子。我們相互急切地打著招呼。“怎麼是你?蓮子。”“美政,你也在這兒?”我的心情一下子晴空萬裏。“蓮子也是小作家。他們社裏忙,難得出來一趟。今天周末,我帶她來,也是希望你們認識認識,多一些創作和出版的交流。”王勢坤扭過頭望我一眼說,“美政,你的小說我正要得力的編劇改編。七月份就能在電視裏播出了。”
大家都為我歡呼。我驚訝道:“想不到我隨手塗鴉的東西還有觀眾舍得花錢買!文學真好。也謝謝您!”車上的人見我們談得默契,並不插言。我們的話音一落,車裏便陷入一片沉寂。
王勢坤於是鼓勵大家說話。他說:“蘋果,樹林,你們怎麼都不說話?你們編劇的東西,下個月交初稿。可別隻顧著玩,交不出來。”樹林故意酸酸地說:“你們倆談得那麼火熱,我們插得進來嗎!”
“唉呀,什麼壇子打破了?好酸!”蘋果誇張地說。我們於是哄然一笑。“誰酸?誰先說要得到一個先生的擁抱的?”樹林說。蘋果問:“誰呀?”樹林煞有介事地說:“美政。她說今天是新年的第六天,又值立春,是個好日子。她要得到她喜歡的一位先生的擁抱。”
聽她們這樣踢皮球,我心裏暗自歡喜。沒料她們倆合力飛起一腳,猛地踢到了我身上。我立即反駁說:“我沒說。這話絕對不是我說的。你們冤枉我,我怎麼會說這樣的話?”我急得語無倫次。
嘎然停車,推開車門,下車,站立,張開雙臂。這些動詞串在一起組成命運加速器,把我推入王勢坤的懷抱。騰空、離地,不等旋轉,我已旋暈。天!這是大路邊,還有三個喜歡和熟悉他的女人虎視眈眈。可王勢坤不管不顧,像一棵直插雲霄的水杉,傲然挺立在路邊,大聲說:“來吧!”一切都像瞬間的狂飆,一切都不容許我有片刻的思考。
必須走向他,油鍋已經支好,烈火熊熊燃燒,把我熔得屍骨全無也在所不惜;必須撲向他,他的心在呼喚,靈魂在嘶喊,即使他中途反悔,我也不能將他一人公然拋棄。就這樣,兩個陌生的導體在自設的羅網裏粘合,顫栗。頓時,花光衝天,電閃雷鳴,暴風驟雨,摧枯拉朽……
然後分開,繼續趕路,並視若玩笑。重回到車裏,我不敢看他。我一直望著窗外,看微風與雪花互相追逐,上下翻飛。心的池子太小了,突如其來的興奮和遲熟的情感浪遏飛舟。我受不了了。哪怕再多一點點暗示,沉默的波濤便會破堤泛濫。心啊,冷卻吧,冷卻!不要炸裂。
多麼短暫,又多麼漫長!一杯濃汁,注定要用一生慢慢吞飲。一次公然的儀式,注定是一場持續一生的挑釁。
這天,正下著這座城市的第一場雪。潔白的哈達,從天國飛臨,就不再踏上歸途。那天,新年的第一縷風從他的大樹上吹來一粒春天的種子,安然地躺進泥土。生長和腐爛都是無悔的結局。我知道,漫天的雪花正是上天給大地書寫的曼妙的情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