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溫柔地說:“我今天才發現你笑起來是最好看的。”他於是笑得更加難為情,白淨的牙咬著下嘴唇,竟有處子的羞澀。他說:“我也想留你,可是,我們畢竟還沒結婚。不能讓你媽為我們擔心。老人家是很傳統的。”我長長地歎口氣。我攙著他上了一趟衛生間,又幫他解衣睡下,才關門離開。
在逼仄黑暗的樓道裏,我仍然心有餘悸。候耀祖似乎知道那個黑影是衝著他來的,不會襲擊我。心裏有愛人照亮,也就很順利地下了樓。我邊走邊想,這種翻天覆地的感情幾乎是在倏忽間就完成了楚河漢界的跨越,這是我始料未及的。好像冥冥中有命運的手在牽引,我們不過是他手裏的一顆棋子。不知道,命運將引我抵達何方,我現在已失去了掌控的能力。我坐在的士車裏,心裏仍然一片恍惚。
我邁著似灌了鉛的腿回到小區,進電梯,然後到達第五層。我本來可以不掏鑰匙的,可是,想必母親已經睡下,所以,沒像往常隻按門鈴,像一堆懶肉賴在門框上。我掏出鑰匙,轉著門鎖,竟然左右轉了好幾個來回都沒有開的意思。“怎麼會反鎖?”我於是按門鈴。
好一會兒,我母親穿著粉紅色棉質睡衣為我開了門。我說:“媽,門怎麼老是打不開?”我母親沒有看我,她隻顧低著頭往她的臥室走。她說:“都怪你平時懶管了,連鑰匙也不會用。”我心裏記掛著候耀祖,還有那個不明黑影,也就沒在意。進了衛生間,我刷牙洗臉。紅暈還在我臉上,柔情受到驚嚇,換上了嚴肅的麵孔。
等我重回客廳的時候,沙發上竟端正地坐著一個魁梧的男人。我像見到幽靈般大吃一驚:“舅。您什麼時候回來的?”我舅幾乎是與我的叫聲同時起身。他並沒有走過來,隻是站起來和我打了聲招呼,又坐回沙發裏,疲乏至極的的樣子。我走過去,直視他厚而黑的臉:“您買的香水,我媽給我了。”他的臉一陣潮紅,手指不停地向腦後理著頭發,眼睛也不正視我,說:“你等著,我有禮物給你。”他從我母親房間回來的時候,手裏握一個長方體的小瓶,遞給我,“拿去吧!這種更適合年輕姑娘用。”
我遲疑地接過來。沒有道謝。因為那一瞬間,我發現他看我的目光裏有某種異樣的光。那光有把人剝光的力,讓我害怕。我與我舅的交流不多。我與他從來沒有人親骨頭香的感覺。我想問他是從哪裏忽然鑽出來的。可終於沒有說出口。我把香水放進臥室的抽屜裏,又折回身向我舅道了一聲謝謝,就回房間休息了。我家有一間客房,就在我房間的對麵。我關門的時候,聽見他的腳步正往那客房裏走。我本能地把門反鎖了,這似乎是第一次的下意識行為。在自己家裏,我從來沒有鎖臥室的習慣。
我本來想進我母親的臥室問問舅在國外的情況,可我覺得母親與平日不一樣,似有什麼隱秘在我麵前揶揶藏藏。我讀高中的時候,我舅經常出其不意地出現在我們家裏,有時更像這個家的主人。我母親一邊特意為她弟弟的到來換上新衣,描眉塗唇,一邊說我舅是在國外見大世麵的人,不能讓他看出他姐在婆家生活的窘迫。我想,我母親這樣做是對的,外人冷落我們可以,可不能讓親友小瞧了咱們。我母親很少講她的娘家。我要她講小時候的故事,她總是提不起興趣,老是用一些雞零狗碎的事敷衍我。自從我父親去世後,我們家極為冷清,兩年後,我舅才猛地成為我家的常客。我母親說:“娘舅是媽的親人,他不避嫌來我們家,我們應該多一些周到才對。”所以,我母親對他的殷勤備至,我習以為常。
我本能地聽了一會兒房外的動靜,一切都是靜悄悄的。隻有窗外的月光遠遠地向人間投懷送抱。一會兒,我就迷迷糊糊睡著了。半夜醒來,似有人低低的呻吟,又像有人在竊竊私語。我凝神屏氣去聽,卻又什麼都聽不見了。想必是我靈魂出竅。我打定主意,天一亮,就去伺候候耀祖。我得看看他頭上的傷怎麼樣了。這樣想了一會兒,又起床上了一趟衛生間,我把耳朵輕貼在客房的門上,聽見我舅正打著輕微的鼾聲,於是輕鬆地回臥室,倒頭繼續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