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耀祖這樣說,我心裏有些緊張。我是從父親那裏得了教訓的。“權力是腐蝕人的,絕對的權力就會造成絕對的腐蝕。”這是英國曆史學家阿克頓向官員們發出的警示鍾。可惜,當初我不知道這些,否則我早向我父親發出了警告。我隻希望我的婚姻平平安安,白頭偕老,並不想大富大貴。父親的債務,我們可以一點點還,這輩子還不了,孩子們還。總有還清的那一天。
耀祖忽然長歎一口氣說:“唉,沒想到我們的周書記不吃這一套。這隻老狐狸!”“怎麼啦?”我不安地看著他。他告訴我,春節後他去書記辦公室借拜年之機送了六千三百元現金。我一聽這數據,就聯想到“順升”的寓意。不料,社科聯黨組書記周國海當即表示要他別這樣,否則他會讓秘書送還給他。耀祖並沒當真。他在報上讀過太多關於貪官收取賄賂的報道。有哪個當官的不喜歡錢呢?又有哪個當官的臉上寫著要錢呢?三個月過去了,他正做著提拔的美夢。可是,最近,周書記的秘書果然把那裝了六千三百元人民幣的信封原樣還給了他。這就讓他特別苦惱。他當初想,如果周書記真的不要那錢,當時就會退給他,即使退了,也有人情在。可現在卻要另一個中間人插手,明擺著就是不信任他。不僅不信任,還給他在別人那裏留下向領導行賄的口實。這問題就嚴重多了。怎麼能保準周書記的秘書不在單位私下裏傳布這道可怕的消息呢?倘使大家都知道他侯耀祖向領導行賄,民主推薦這一關他就肯定過不了。哪個群眾不對這樣的事深惡痛絕?即使他們自己也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做了,但到底在心裏仍是鄙視行賄,鄙視溜須拍馬無疑。
這真是一件棘手的事。我深感問題嚴重。但又一時不知道怎麼安慰我的愛人。我坐起來,一件一件地穿好衣服。耀祖的話像一股倒春寒,掃除了我滿腹的柔情。我們都沉默著,表情分外凝重。真佩服他怎麼能在昨天還那樣興高采烈。就是幾分種前還是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能把這樣的憂傷和屈辱捂在心裏,不對任何人吐露隻言片語,這需要多大的韌性!我盡管緊張和同情,可到底歡喜他對我的信任。這是一家人才會有的信任。這種信任是準備白頭偕老的夫妻才有的患難與共的考驗。
“自古言:防口勝於防川。拉攏與秘書的關係。好好待他,爭取堵住他的口。”我積極建言獻策。“談何容易!知人知麵不知心。你百般討好他,他還以為你真吃了他的軟。他會反過來肆無忌憚地掐住你的脖子。”耀祖沉吟了一會兒說。
“既然書記這樣做,我想,書記與秘書的關係一定非同一般。幹脆把那筆錢給秘書。秘書不是直接辦事的人,他沒有接錢的壓力,一定會考慮要的。這樣既堵了口,又在書記身邊安下一條可靠的內線。”我好似茅塞頓開,又獻一計。“我哪來的錢走這麼遠的曲線救國道路?這可不是一筆小數字。我可是勒緊褲腰豁出去了才狠狠心送這多錢,相當於我兩個半月的工資哩。唉,不是都說官不跑不來嗎?誰知一跑還多出一個麻煩來!”看著耀祖忐忑不安的樣子,我腦海裏浮現出契訶夫筆下的那個小文官切爾維來科夫。他不小心打了個噴嚏,唾沫星子濺到將軍布裏茲紮洛夫的身上,於是憂心忡忡,不斷前去道歉和解釋,以致把本來沒當回事的將軍真的搞煩了,喝令他滾出去。他回家就死了。可憐一個庶務員竟死在一個噴嚏上。
為了讓耀祖走出大人物權力的陰影,我無奈地繼續為他支招:“你姐不是有錢嗎?讓她給你讚助一點。這對她來說是九牛一毛。”不料耀祖卻哐鐺一下忽然為我推開了一道暗門。他像講一個古老的傳說那樣喃喃道:
“落英不是我的親姐姐。是我母親認的幹女兒。她和我們一個村,很早就死了父母,但是伶牙俐齒,人也長得幹淨,逢人開口笑,一口一個叔一個姨的。所以,我母親認她做了幹女兒。我們家全是男的,我母親盼著女兒哩。她說,落英天庭飽滿,耳陲紅潤,是富貴相。將來不會留農村,說不定到老還是個依靠。後來,落英初中畢業就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師範,當了三年鄉村小學老師。她的歌唱的很好,還能彈一手流暢的鋼琴。一次去省城聽公開課的機會,她自薦成了一家西餐廳的鋼琴師。收入比教師工資高,又滿足了她對音樂的愛好。從此她辭掉教師工作。後來,在那裏認識了一個當官的男人。她不知怎麼就做起了房地產老板。她幾乎是一窮二白地起家的。我真的很佩服她。她對我們一家很好。逢年過節總要去看我父母。千兒八百地給出他們錢。可她從不給我錢花。她的孝心全給了我父母。我父母去世後,她也不再回老家去。我找到她,是我參加工作以後。我們在同一家餐廳吃飯相遇了。她比我大十歲,我以為她很老很老了,沒想到她壓根兒就沒變。變的倒是她兌去了灰姑娘的土氣,換上了公主般的高貴氣質。她在人群中顧盼生輝,總是讓男人一見傾心。可不知為什麼她就是不結婚。她身邊並不缺少男人,可沒一個讓她動心的。你以為她會借給我錢?做夢!她可能是小時候窮怕了,所以,把錢看得很重。她能把車借給我開,已經是開天恩了。”
“你是不是愛過她?”我從他的眼神裏猛地感覺到一種異樣的東西,所以衝口而出。“沒有。怎麼會?”耀祖連連擺頭否認。“可你和她睡過覺!”這句唐突的話幾乎是守在嗓子眼很久了,一直伺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