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肯拿出一瓶完整的茅苔給耀祖喝,算是她對這個女婿寄托著無限的厚望。她也破天荒給自己酌了滿滿的一杯酒,鄭重地對我們倆說:“耀祖、潤青,我今天也是代表潤青的父親給你們倆的婚姻祝福。我們不求別的,隻希望你們倆恩恩愛愛,白頭到老。將來給我們添個乖孫子!”說完閉上眼睛,一仰脖子,一飲而盡。我一時熱淚盈眶,如鯁在喉。耀祖碰了碰我,說:“希望我們不會讓您失望。”然後,我們一起回敬了母親。母親把一頓飯弄得如此的凝重,似乎給我對婚姻下達了堅守到底的死命令。懷著這樣的忐忑,我深情地望著我的夫君,在心裏祈禱:但願耀祖能夠這樣始終如一地待我,我也就心滿意足。
第二天下午,我們準時到達城市建設規劃局。我是在電話裏提前與向局長作了預約的。他說他在辦公室。我們剛到達大廳,他就迎麵走過來。我正高興他如此地慷慨相助,又給這麼大的麵子下樓相迎,真不知如何感激是好。不料,他說讓我們在車裏等一下,他正巧有事要出去,一會兒再回來。
我們於是像兩個小醜退回到車裏。我說“真是不巧。領導也真夠忙的,前一分鍾都不能預測下一分鍾要接到一個什麼新的任務。”耀祖上班的時間眼看正一點點逼近,他有些心急火燎,“怎麼辦?你留下。我先去上班,再來接你?”我立即反對:“那怎麼行?這麼多書,我怎麼搬?況且,我怕……”“你怕什麼?別人又吃不了你!”耀祖斷然下車,“我去給物業管理的人說一聲,讓他們幫你用手推車把書送上去。你隻指揮一下就行了。”不容我申辯,他已走進大廳去。隨後叫來一個一身藍色卡幾布工作服的中年人,簡單作了交待,“這是向局長要的書,你們到時幫助弄上去!”他講話的口氣像吩咐下屬的領導。我聽了不禁暗自佩服他臨場處事的能力。
他起初準備把書全部卸下來,又怕時間來不及。正巧一輛的士經過,他揮手叫停,貓腰鑽進車裏,疾馳而去。我隻有一個人坐在堆積如山的書縫裏。
我左等右等,眼看天色漸暗,大廳裏一撥一撥的人從大樓出來,他們都下班了。一直到近六點鍾的時候,向鐵柱才從外麵步行回來。我給耀祖打電話,他說領導正召集開個小會,一時難以脫身,又問我這邊的情況進展如何,我簡短作了回答,他就要我盡管去做,就掛了電話。我隻得一人勇往直前,弱肩擔重任。
向鐵柱示意我上樓去。我正要指揮搬書,他說:“你拿五本上來吧!不需要那麼多。”我一時弄不明白。他胸有成竹,我也就沒再堅持,隻有老實地尾隨上去。到了辦公室,我雙手把買來的滿額發票遞給向鐵柱。他接了,並不看,往抽屜裏一塞。他給我倆沏了杯茶。我雙手接了。紙質的杯子不敢久端,就順手放到他寬大的辦公桌角。
我又急迫地問那些書要不要搬上來。他說:“不需要那麼多。你給我這五本簽上名字就行。”於是,我從隨身攜帶的坤包裏掏出鋼筆,翻開書的扉頁,龍飛鳳舞,一揮而就。他看了我的簽名,微笑著點頭:“不錯,有股子男人的豪氣!”我說:“您過獎了。其實書法並不是男人的專利。”他轉身起立,指著牆壁上的一幅鏡框,“你看這也是女人的作品,我最賞識有才華的女性。你是我發現的新人噢!”我一看,上麵是兩行規整而不失瀟灑的隸書,寫的是《離騷》中的名句“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署名竟然是落英。
我自豪地說:“在英姐姐麵前,我甘拜下風。”向鐵柱哈哈大笑:“你們是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從年齡上講,你更有優勢。而且,作家是寫人的,弄不好會成為你筆下的反角。我也不敢小覷!”
他客氣地請我坐下,問“美政”是不是我的筆名,為什麼叫這名字?我說,因為她出自屈原的《離騷》,與《捕蛇者說》中“苛政猛於虎也”中的“苛政”相對。我祝福我們的政治清明美好,我們的官員清廉自守,百姓富足安康。他聽了連說三個好字,繼而反問我:“你們一家三人這樣輪番地找我,又是為什麼呢?如果我秉公辦事,不為任何人幹私活兒,你們求我辦的事我堅持不辦,你們會有什麼想法嗎?美政,美政,說說容易,做起來難啊!”
說完,又是一串長長的哈哈,直笑得我毛骨悚然,啞口無言。他見我低頭不語,又問我什麼時候結婚,他一定去討杯喜酒喝。快退休的人老了,總像個孩子,凡事愛圖個喜氣,湊個熱鬧。他這樣地嚴謹和謙遜,與酒席和洗腳城裏那個庸俗不堪的白胖子判若兩人。
我正要抬頭感謝他的教導,他卻默默地起身經過我的腳前,悄無聲息地關上了房門。
我一時緊張得汗毛根根倒豎。他返回經過我麵前的通道,我立即起立,靠牆壁站著,以便讓他從我麵前順利地過去。可他停下來,轉身,與我作近在咫尺的對恃。我想往旁邊挪一挪,可旁邊是長長的大理石茶幾。如果往前,俯身即聞見他微禿的腦門冒著的刺鼻的毛腥氣。我凝神屏氣,心突突地亂跳,想奪路而逃,又怕一切都毀於一旦。他定定地盯著我起伏不安的胸脯,很像貪食的人見了別樣的食物,眼裏閃出攫取的光。
我們就這樣地僵持著。我平視前方的牆壁,腦子裏想的是伍爾夫的意識流代表作《牆上的斑點》,可我看不見斑點,是白茫茫的一片。我兩腿發顫,臉憋得通紅,汗水濡濕了背脊。約有半個時辰。他發話了:“我能聽見你的心跳!咚咚,咚咚——”我心驚肉跳,正不知如何應對。門上突然響起了悅耳的敲門聲,像上帝,像蜘蛛俠,像佐羅突然蒞臨的福音。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