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新義進了桃花塢,也不多想,直奔二樓的“胭脂坊”。胭脂紅正在燈下看書。她看的是王實甫的《西廂記》。讀到崔鶯鶯與張生幽會一節,聯想起自己,便自怨自憐,自哀自泣。她心如止水,不再奢望什麼愛情了。她終於看清,與曹玉林的愛情不過是一場戲。她客串了一把。演員並不是戲中人,戲也總是要散場的。她想起小時候在父親的壽宴上,表演《桃花扇》的情境。那樣的天真和激情,都一去不複返了。她是生活悲劇的主角。戲裏戲外,情根愛胎,盡隨煙花消敗。
正這樣地自讀自歎,屋外闖進一個人來,還沒等她看清麵目,已被攔腰抱起,滾到了床帳裏。粉紅的蚊帳起先是用鉤子挽著的,現在卻被那男子霸道地放下來。
男子躺在胭脂紅身下,低聲命令:“別喊!外麵有歹人追我。”胭脂紅這才看清,男子竟是救過她兩次命的曹先生。胭脂紅淒婉一笑:“您吩咐吧!我聽您的便是。”
“把衣服脫了,假戲真做!”曹新義這話是衝口而出的,話一出口,又羞澀起來,“對不起,你自己看著辦吧!”
春宵一刻天長久,人前怎解芙蓉扣。今兒不為春宵一刻,胭脂紅卻脫掉了上衣,隻餘一條內褲了。她的乳房他是見過的。現在比先前更加豐滿碩大。紅桃尖不見了,倒是圍了一圈深褐的乳暈。曹新義卻沒半點閑情欣賞女人的美。
外麵果然響起了篤篤的敲門聲,響了幾下,便失去耐性,破門而入了。來人是便衣陳麻子。對襟短打,燈籠褲紮緊黑布鞋。患過天花的臉上布滿大小坑窪。
胭脂紅浪聲浪語道:“唉呀,輕點兒!別咬,疼死了!”胭脂紅果真將奶頭觸到了曹新義嘴上。他卻沒勇氣咬住,發出嘴巴受堵嗚嗚嗚含混不清的聲音,任女子用身體完全遮住自己的麵目。
陳麻子掀開蚊帳,淫笑道:“個斑馬的,隻顧尋歡,門都沒關好。幹脆叫大夥兒都來看看你們的床上戲好了!”順勢一腳,哐鐺踹開大門,揚長而去。
好一會兒,不再有什麼動靜。曹新義立即推開胭脂紅,複又鎖上門,謝罪道:“對不起!剛才實在是太唐突了。請姑娘海涵!”
胭脂紅合上蚊帳,穿好衣服,方下床回禮。她倒是羞澀難當,道:“奴婢也是大膽,恩人不要見怪才好。”又想起今非昔比,自己已淪為真正的娼妓,竟掉下兩顆淚來。
“姑娘為何事傷心?”曹新義解除了安全之憂,又添了憐香惜玉之情,“是我太魯莽,姑娘生氣了?”
“沒有。隻因這扔進汙水溝裏都不會冒個氣泡的身子,今兒個還能派上用場……”又泣不成聲了。
“姑娘不要如此自我作賤才好。我希望有一天,能將這腐朽的清國砸碎了,燒光了,你能從這裏走出去,過你想過的生活。”
胭脂紅抬頭問道:“您是革命黨麼?”
曹新義點頭,微笑道:“你也知革命黨?”
“都在說革命黨要殺滿人了。可您長得夠斯文的,竟也會拿刀殺人麼?”胭脂紅盯著曹新義看。這男子身上竟透出一股頑強的力,向她逼近。她不知道是因為他們早就有過生死之交,還是因為他身上有某個人的影子。
曹新義嗬嗬一笑,道:“我現在可以抱抱你嗎?”說著,伸出了兩隻纖長的大手。
胭脂紅臉色立即暗淡下來,轉身從抽屜裏拿出一個卷筒,雙手遞給曹新義道:“這是我為感謝您兩次搭救之恩畫的蘭草圖。記得您說過喜歡的,帶上吧!”
曹新義很失望,接過畫軸,複坐下,滿臉憐憫道:“我想聽聽你的身世。可以嗎?聽說大凡走進這院子的女子,都有被逼無奈的原由。我第一眼見你時,就覺得你不該是風塵中人。”
胭脂紅低頭絞著衣角。這樣的話題早無人問津了。現在重被提及,有沉渣泛起重掀傷疤的痛苦。可在這男子麵前,她覺得還原一個真實的自己才是以誠相待。她起身又給燈裏加了些洋油,挑掉燃黑的燈花,再坐回去,吐了口長氣,才緩緩講起了那不堪回首的身世。
曹新義聽完,好久都痛咽難言。他沉浸在女子玉折香摧的不幸裏。再看胭脂紅的時候,眼裏已起了變化,脫胎換骨的變化。她穿著綢衫錦緞,金釵烏發,環珮叮鐺。湘妃竹影下,蔥指輕撥,樂聲如水。回廊亭榭裏,她輕歌曼舞,逶迤而行。是的,她就是這樣的女子,就該過這樣的生活。他走上去,握住她的手,跪下親吻:“婉兒,你願意嫁給我嗎?”她含情脈脈道:“是的。我願意。”
“先生,要在這裏用餐嗎?”胭脂紅起身叫阿香擺酒食,曹新義才恍然跌落現實。曹新義連連擺手,趁機告辭而去。
曹新義拎著包袱,匆匆回到街麵上。涼風一吹,又立時回到革命的緊要事上來。腦子裏糾結的盡是對下一步行動的謀劃。幸而漢陽門還不曾戒嚴。他順利地回到了家。
正是炮營鐵膽威四海,霧裏嬌花百丈冰。辛亥中秋,黨人起事了嗎?且看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