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三子動彈不得,腿腳打折了,唯有一雙眼睛隱約在亂蓬蓬的頭發裏,發著無神的光。整個人像一堆垃圾攤放於地。這些都不再能喚起曹玉林一絲憐憫。曹玉林狠勁踢了郭三子一腳,道:“還認得我嗎?狗雜種!”
“曹老爺!”郭三子抬起頭。鱷魚似的眼睛向上翻著。一口濃痰堵住喉嚨,咕咕地冒泡。他認出了這位總是有意無意給自己送銀子的體麵人,眼裏閃出一絲驚喜的綠光。可他不明白今兒個這位爺怎的放下斯文踢了他。本能地縮腿,可腿有些不聽使喚,收不回。
曹玉林覺得這樣還不解恨,又朝他那張不吐人話的嘴猛踢一腳。“畜牲!這還算是便宜你的。你自己說吧。你對我劉某人犯下哪幾條死罪。”曹玉林怒吼道。
“我,我。我什麼也沒做。曹老爺。就連送進這裏打成這樣,我也是丈二和尚沒摸著頭腦。我啥也沒幹,每每天天,死心踏地,為洋人賣命,卻飛來如此橫禍。曹老爺,您托人幫我打聽下吧,就是死,也讓我死個心知肚明啊!”
“真是個不識趣的東西!要你的命都是該的,你竟反問起我來?你自己做下傷天害理的事,還揣著明白裝糊塗?”
“我真不知,曹老爺。他們說是保正下的命令,隻管打斷我的胳膊腿兒。我想找保正討個說法哩,可保正辭職回英國了。聽說他一雙胳膊也沒了。您說,我現在殘腳破手,還到哪裏伸冤去!”
曹玉林想起大兒子講的劉銀根軼事,便立時明白原是劉銀根一石雙鳥。“你挨保正的打,與我無關。你且將與我有關的罪狀講個明白。否則,我現在讓人把你打死也比拔一根頭發絲簡單!剁爛肉不用利刃。你明白嗎?
郭三子頓時老實了。他知道過去的狡猾和罪惡都露出了狐狸尾巴。一切的罪惡都顯出了原形。天塌地陷一般,一把抱住曹玉林的褲腿道:“曹老爺,饒了我吧!我財迷心竅,一頭鑽進錢眼裏出不來。您在宜昌給會黨當翻譯,是我一個親戚告訴我,我向保正告了密。您兒子曹新義也是我指認的。還有劉銀根托我找王士豪救您兒子出獄,也是我吞了銀子,事卻沒辦。還有,您喜歡的女人胭脂紅。我原是她家的管家,是我害死了他爹,弄得她家破人亡,又賣到桃花塢的……”
曹玉林聽到這裏,再也聽不下去了。“你這個惡慣滿淫的畜牲!水客!判徒!這樣叫你,都是輕的。”曹玉林氣得血氣上湧,差點暈厥過去,扶住牆壁大口喘著氣,半晌方定了神,罵道:“這麼多年,我怎的瞎了眼!你這個罪不可赦、死有餘辜的王八蛋!該天打雷劈,將你碎屍萬段,然後壓進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連這樣做,都不能解我心頭之恨啊!”
曹玉林提起腳,朝郭三子的頭狠狠踢去。眾人聽了郭三子此番供訴,也都一擁而上,拳打腳踢。曹玉林朝郭三子臉上噴一口惡痰,方甩門而去。郭三子的老妻梁氏來探視,同室的人便將其罪狀和盤托出。梁氏羞憤難當道:“真是畜牲不如,你讓我把臉往哪能裏擱!”自此棄之不顧了。
郭三子眾叛親離,斷了起死回生的奢望,精神分裂,成了瘋子。巡捕房將他逐出拘留所。郭三子就拖著殘廢的四肢,沿街叫唱。辮子散亂,拖著泥土,人見人避。他咿咿呀呀地唱,含含糊糊聽不清,依稀是:人生鑽進錢眼裏,見利便忘義,害人又害己……
卻說曹玉林回到家,一句話也不說,像是害了啞口寒。經了這一番大起大落的震蕩,終於臥床不起。喊出來的也盡是胡話。梅氏整日不離左右,湯水服侍,眼睛哭成了兩顆爛桃。請醫生,醫生摸了脈相,說是心病,不要惹他生氣鬱悶,好好調養,不治自然好。
梅氏便苦苦琢磨,夫君有什麼解不開的心事呢?兒女都不用他操心,生意也是順風順水。雖是為投股修鐵路,損失了一萬兩銀子,不也都擺在桌麵上談開了嗎?難道還有什麼心事,瞞著自己不成?
過了兩天,曹玉林醒來。已是陽光照臉迷縫了眼。便四下裏喊魯順:“怎麼定的鬧鍾?太陽都瞪鼻子上臉了,還沒叫醒我上班去?”
梅氏剛剛轉身上了廁所,聽見夫君叫嚷,便疾步回屋,叫聲:“我的爺!您可終於回來了!”曹玉林聽了,嗬嗬冷笑道:“真是白日說白話!我這不是還躺在床上嗎?到哪裏去了,方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