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清的賬本裏有許多賬目以外的內容,但說到底,就算是這樣的賬本,也並沒有什麼重大的意義,甚至也沒有什麼實際的作用。自清的初衷,也許是想用記賬的形式來約束自己的開銷花費,因為早些年大家的經濟都比較拮據,總是要想盡一切辦法節約用錢,記賬就是辦法之一,許多人家都這麼辦。而實際上是起不到多大的作用的,該記的賬照記,該花的錢還是照花,不會因為這筆錢花了要記賬,就不花它了。所以,很多年過去了,該花的錢也花了,甚至不該花的也花了不少,賬本一本一本地疊起來,倒也壯觀,唯一的用處就是在自清有閑心的時候,會隨手抽出其中一本,看到是某某年的,他的思緒便飛回這個某某年,但是他已經記不清某某年的許多情形了,這時候,賬本就幫助他回憶,從賬本上的內容,他可以想起當年的一些事情,比如有一次他拿了一九八六年的賬本出來,他先回想一九八六年是一個什麼樣的年頭,但腦子裏已經沒有具體的印象了,賬本上寫著:八六年二月,支出部分。二月三日支出:十六元二角(酒:二元,肉皮:一元,韭菜:八角,點心:一元,蜜棗:一元三角,油麵筋:四角,素雞:八角,花生:五角,盆子:八元四角)。在收入部分記著:一月九日,自清月工資:六十四元。
當年的賬本還記得比較簡單,光是記賬,但隻是看看這樣的賬,當年的許多事情就慢慢地回來了。所以,當自清打開舊賬本的時候,總是一種淡淡的個人化的享受。
如果一定要找出一點實際的作用,在自清想來,也就是對下一代進行一點傳統教育,跟小孩子說:你看看,從前我們是怎麼過日子的;你看看,從前我們過個年,就花這一點錢。但對自清的孩子來說,似乎接受不了這樣的教育,他幾乎沒有錢的概念,就更沒有節約用錢的想法,你跟他講過去的事情,他雖然點著頭,但是目光迷離,你就知道他根本沒有聽進去。
自清開始的時候可能是因為經濟條件差,收入低,為了控製支出才想到記賬的,後來條件好起來,而且越來越好,自清夫妻倆的工作都不錯,家庭年收入節節攀升,孩子雖然在上高中,但一路過來學習都很好,肯定屬於那種替父母扒分的孩子,以後讀大學或者出國學習之類都不用父母支付大筆的費用,家裏新房子也有了,還買了一輛車,由家屬開著,條件真的不錯,完全沒有必要再記賬。更何況,這些賬本既沒有什麼實際的用處,卻又一年一年地多起來,也是占地方的,自清也曾想停止記賬這一種習慣,但也隻是想想而已,他做不到,別說做不到不記賬,就算隻是想一想,也覺得不行。一想到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有賬本了,心裏就立刻會覺得空蕩蕩的,好像丟失了什麼,好像無依無靠了,自清知道,這是習慣成自然。習慣,真是一種很厲害的力量。
那就繼續記賬吧。於是日子就這樣一年一年地過去了,賬本又一本一本地增加出來,每年年終的那一天,自清就將這一年的賬本加入到無數個年頭彙聚起來的賬本中,按年份將它們排好,放在書櫥裏下層的櫃子裏,這是不要公示於外人的,是自己的東西。不像那些買來的書,是放在書櫥的玻璃門裏麵的格子上,是可以給任何人看的,還是一種無言無聲的炫耀。大家看了會說:哇,老蔣,十大藏書家,名不虛傳。
現在自清打開書櫥下麵的櫃門,就發現少了一本賬本,少的就是最新的一本賬本。年剛剛過去,新賬本還剛剛開始使用,去年的那本還揣著溫度的鮮活的賬本就不見了。自清找了又找,想了又想,最後他想到會不會是夾在舊書裏捐給了貧困地區。
如果是捐給了貧困地區,這本賬本最後就和其他書籍一樣,到了某個貧困鄉村的學校裏,學校是將這些捐贈的書統一放在學校,還是分到每個學生手上,這個自清是不知道的。但是自清想,這本賬本對貧困地區的孩子來說,是沒有用處的,它又不是書,又沒有任何的教育作用,也沒有什麼知識可以讓人家學的,更沒有樂趣可言,人家拿去了也不一定要看,何況自清記賬的方式比較特別,寫的字又是比較潦草的字,鄉下的小孩子不一定看得懂,就算他們看得懂,對他們也沒有意義,因為與他們的生活和人生根本是不搭界的。最後他們很可能就隨手扔掉了那本賬本。
但是對於自清來說,事情就不一樣了,少了這本賬本,自清的生活並不受影響,但他的心裏卻一陣一陣地空蕩起來,就覺得心髒那裏少了一塊什麼,像得了心髒病的感覺,整天心慌慌意亂亂。開始家屬和親友還都以為他心髒出了毛病,去醫院看了,醫生說,心髒沒有病,但是心髒不舒服是真的,不是自清的臆想,是心因反應。心因反應雖然不是器質性病變,但是人到中年,有些情緒性的東西,如果不加以控製和調節,也可能轉變成具體的真實的病灶。
自清坐不住了,他要找回那本丟失的賬本,把心裏的缺口填上。自清第二天就到扶貧辦公室去,他希望書還沒有送走,但是書已經送走了。幸好辦公室工作細致,造有花名冊,記有捐書人的單位和名字,但因為捐贈物物多量大,不僅有書,還有衣物和其他物品,光造出來的花名冊就堆了半房間。辦公室的同誌問自清誤捐了什麼重要的東西,自清沒有敢說實話,因為工作人員都很忙,如果知道是找一本家庭的記賬本,他們會覺得自清沒事找事,給他們添麻煩。所以自清含糊地說,是一本重要的筆記本,記著很重要的內容。工作人員耐心地從無數的花名冊中替他尋找,最後總算找到了蔣自清的名字。自清還希望能有更細致的記錄,就是每個捐贈者捐贈物品的細目,如果有這個細目,如果能夠記下每一本書的書名,自清就能知道賬本在不在這裏,但工作人員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其實就算他們不說,自清也已經認識到這一點。也就是說,自清在花名冊上找到自己的名字,名字後麵的備注裏寫著“捐書一百五十二冊”,就是這件事情的結局了。至於自清的書,最後到了哪裏,因為沒有記錄,沒人能說清楚。但是大方向是知道的,那一批捐贈物質,運往了甘肅省,還有一點也是可以肯定的,自清的書和其他許許多多的捐贈物品一樣,被捆紮在麻袋裏,塞上火車,然後,從火車上被拖下來,又上了汽車,也許還會轉上其他運輸工具,最後到了鄉間的某個小學或中學裏,在這個過程中,它們的命運是不可知,是不確定的,麻袋與麻袋堆在一起,並沒有誰規定這一袋往這邊走那一袋往那邊走,搬運過程中的偶然性,就是它們的命運,最後它們到了哪裏,隻是那一頭的人知道,這一頭的人,似乎永遠是不能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