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講 多那太羅之雕塑(3 / 3)

他的麵貌雖然醜,但畢竟是美的,——隻是另外一種美罷了。他的美是線條所傳達出來的精神生活之美。那張大口,旁邊的皺痕,是宿愁舊恨的標記;身體似乎支持不了沉重的衣服:低側的肩頭,表示他的困頓。雙目並非是閉了,而是給一層悲哀的薄霧蒙住了。

可是這悲哀,又是從哪裏來的?是模特兒刻畫在臉上的一生痛苦的標記,由多那太羅傳模下來的呢,還是許多偉大的天才時常遺留在他們作品中間的“思想家的苦悶”?不用疑惑,當然是後者的表白。這是印在心魂上的人類的苦惱:莎士比亞、但丁、莫裏哀、雨果,都曾唱過這種悲愁的詩句。在一切大詩人中,多那太羅是站在米開朗琪羅這一行列上的。

由此我們可以懂得多那太羅之被稱為革命家的理由。他知道擺脫成法的束縛,擺脫古藝術的影響,到自然中去追索靈感。後來,他並且把藝術目標放到比藝術本身還要高遠的地位,他要藝術成為人類內心生活的表白。多那太羅的偉大就在這點,而其普遍地受一般人愛戴,亦在這點。他不特要刺激你的視覺,且更要呼喚你的靈魂。

多那太羅作品中尤其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施洗者聖約翰》。他一生好幾個時代都采用這個題材,故他留下這個聖者的不少的造像。對於這一組塑像的研究,可以明了他自從《祖孔》一像肯定了他的個性以後,怎樣地因了年齡的增長而一直往獨特的個人的路上發展,甚至在暮年時變成不顧一切的偏執。

施洗者聖約翰是先知者撒迦利亞(Zachaire)的兒子、為基督行洗禮的人,故他可稱為基督的先驅者。年輕的時候,他就隱居苦修,以獸皮蔽體,在野外以蜂蜜、野果充饑。

翡冷翠博物館中的《施洗者聖約翰》的浮雕(一四三〇),和一般意大利畫家及雕刻家們所表現的聖者全然不同,它是代表童年時代的聖者,在兒童的臉上已有著宣傳基督降世的使者的氣概。惘然的眼色,微俯的頭,是內省的表示;大張的口,是驚訝的情態;一切都指出這小兒的靈魂中,已預感到他將來的使命。

同時代,多那太羅又做了一個聖者的塑像,也放在翡冷翠美術館。那是施洗者聖約翰由童年而進至少年,在荒漠中隱居的時代。他的肉體因為營養不足——上麵說過,他是靠蜂蜜、野果度日的——已經瘦瘠得不成人形了,隻有精神還存在。他披著獸皮,手中的十字杖也有拿不穩的樣子,但他還是往前走,往哪個目的走呢?隻有聖者的心裏明白。

一四五七年,多那太羅七十一歲。他的權威與榮名都確定了。他重又回到這個聖者的題材上去(此像現存錫耶納大寺)。施洗者聖約翰周遊各地,宣傳基督降世的福音。他老了,簡直不像人了,隻剩一副枯骨。腿上的肌肉消削殆盡,手腕似一副緊張的繩索,手指隻有一掬快要變成化石的骨節。老人的頭,在這樣一個軀幹上顯得太大。然而他張著嘴,還在布道。

這座像,雕刻家是否隻依了他的幻想塑造的?我們不禁要這樣發問。因為人世之間,無論如何也找不出木乃伊式的模特兒,除非是死在路旁的乞丐。而且,不少藝術家,往往在晚年時廢棄模特兒不用。顯然的,多那太羅此時對於趣味風韻這些規律,一概不講究了。內心生活與強烈的性格的表白是他整個的理想。

《抹大拉的馬利亞》一像,也是這時代的雕塑。

這是代表一個青年時代放浪形骸、終於懺悔而皈依宗教、隱居苦修的女聖徒。整個的肉體,——不,——不是肉體,而是枯老的骨幹——包裹在散亂的頭發之中。她要以老年時代的苦行,奉獻於上帝,以補贖她一生的罪愆。因此,她合著手在祈禱。她不再需要任何糧食,她隻依賴“祈求”來維持她的生命。身體麼?已經毀滅了,隻有對於神明的熱情,還在燃燒。

多那太羅少年的時候,和傳統決絕而往自然中探求“美”,這是他革命的開始。

其次,他在作品中表現內心生活和性格,與當時側重造型美的風氣異趣:這是他藝術革命成功的頂點。

最後他在《施洗者聖約翰》及《抹大拉的馬利亞》諸作中,完全棄絕造型美,而以表現內心生活為唯一的目標時,他就流入極端與褊枉之途。這是他的錯誤。如果最高的情操沒有完美的形式來做他的外表,那麼,這情操就沒有激動人類心靈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