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錯綜變化、氣象萬千的藝術,給予我們以最複雜最細致最輕靈的心底顫動,與十八世紀的格魯克(Gluck)及莫紮特(Mozart)的音樂感覺相仿佛。
波提切利即是這種藝術的最高的代表。
一切偉大的藝術家,往往會予我們以一組形象的聯想。例如米開朗琪羅的痛苦悲壯的人物,倫勃朗(Rembrandt)的深沉幽怨的臉容,華托的綺麗風流的景色,等等,都和作者的名字同時在我們腦海中浮現的。波提切利亦是屬於這一類的畫家。他有獨特的作風與麵貌,他的維納斯,他的聖母與耶穌,在一切維納斯、聖母、耶穌像中占著一個特殊的地位。他的人物特具一副grace(可譯為嫵媚、溫雅、風流、嬌麗、婀娜等義。在神話上亦可譯為“散花天女”。)與神秘的麵貌,即世稱為“波提切利的嫵媚”,至於這嫵媚的秘密,且待以後再行論及。
波氏最著名的作品,首推《春》與《維納斯之誕生》二畫。
《春》這名字,據說是瓦薩裏(Vasari,一五一一—一五七四,意大利畫家、建築家兼博學家,為米開朗琪羅之信徒,著有《名畫家、名雕家、名建築家傳略》)起的,原作是否標著此題,實一疑問:德國史家對於此點,尤表異議,但此非本文所欲涉及,姑置勿論,茲且就原作精神略加研究:
據希臘人的傳說與信仰,自然界中住著無數的神明:農牧之神(Faun,法烏恩),半人半馬神(Satyrus,薩堤羅斯),山林女神(Dryads,德律阿得斯),水澤女神(Naiads,那伊阿得斯)等。拉丁詩人賀拉斯(Horace)曾謂:春天來了,女神們在月光下回旋著跳舞。盧克萊修(Lucretius)亦說:維納斯慢步走著,如皇後般莊嚴,她往過的路上,萬物都萌芽滋長起來。
波提切利的《春》,正是描繪這樣輕靈幽美的一幕。春的女神抱著鮮花前行,輕盈的衣褶中散滿著花朵。她後麵,跟著花神(Flora,佛羅拉)與微風之神(Zephyrus,仄費洛斯)。更遠處,三女神手牽手在跳舞。正中,是一個高貴的女神維納斯。原來維納斯所代表的意義就有兩種:一是美麗和享樂的象征,是拉丁詩人賀拉斯、卡圖盧斯(Catullus)、提布盧斯(Tibullus)等所描寫的維納斯;一是世界上一切生命之源的代表,是盧克萊修詩中的維納斯。波提切利的這個翡冷翠型的女子,當然是代表後一種女神了。至於三女神後麵的那人物,即是雄辯之神(Mercury,墨丘利)在采擷果實。天空還有一個愛神在散放幾支愛箭。
草地上、樹枝上、春神衣裾上、花神口唇上,到處是美麗的鮮花,整個世界布滿著春的氣象。
然而這幅《春》的構圖,並沒像古典作品那般謹嚴,它並無主要人物為全畫之主腦,也沒有巧妙地安排了的次要人物作為襯托。在圖中的許多女神之中,很難指出哪一個是主角:是維納斯,是春之女神,還是三女神?雄辯之神那種旋轉著背的神情,又與其餘女神有何關係?
這也許是波氏的弱點;但在拉丁詩人賀拉斯的作品中,也有很著名的一首歌曲,由許多小曲連綴而成的:但這許多小曲中間毫無相互連帶的關係,隻是好幾首歌詠自然的獨立的詩。由此觀之,波提切利也許運用著同樣的方法。我們可以說他隻把若幹輕靈美妙的故事並列在一起,他並不費心去整理一束花,他隻著眼於每朵花。
畫題與內容之受古代思想影響既甚明顯,而其表現的方法,也與拉丁詩人的手段相似:那麼,在當時,這確是一件大膽而新穎的創作。迄波氏止,繪畫素有為宗教作宣傳之嫌,並有宗教專利品之目,然而時代的轉移,已是異教思想和享樂主義漸漸複活的時候了。
現在試將《春》的各組人物加以分別地研究:第一是三女神,這是一組包圍在煙霧似的氛圍中的仙女,她們的清新飄逸的豐姿,在林木的綠翳中顯露出來。我們隻要把她們和拉斐爾、魯本斯(Rubens)以至十八世紀法國畫家們所描繪的“三女神”作一比較,即可見波氏之作,更近於古代的、幻忽超越的、非物質的精神。她們的婀娜多姿的嫵媚,在高舉的手臂、伸張的手指、微傾的頭顱中格外明顯地表露出來。